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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嘉問果然還是來了。

章惇早有所料,今天在朝堂上都說起呂嘉問的去留,王安石硬是將韓岡的人選給踢了回去。今晚不找恩主拜謝一番,還等什麼時候?

在呂嘉問進來前,章惇就起身告辭。雖然還有些交情,但他來拜訪王安石是為了兩府的人事安排,不是呂嘉問可以插進來的。現在見面,實在不太方便。

“子厚,你還是留一下。”王安石卻出言留人,很是誠懇的說著,“望之有幾樁事,都需要你那邊做些配合。”

章惇苦笑,只得坐了下來。王安石方才當面說呂嘉問來了,就是要把自己拖進來,現在果然是走不掉了。

呂嘉問被王旁引進了書房,見到章惇也沒驚訝,顯然是王旁事先說了。

等呂嘉問坐定,寒暄了幾句,章惇就問道,“望之,不知犒賞三軍你打算怎麼辦?”

章惇是樞密使,最關心的也就是三軍犒賞的問題。賞賜越是豐厚,百官三軍就越是安穩。而且這件事要儘快,遲了就會亂了,官吏們還好說,但那群赤佬,可是不知道什麼叫做相忍為國。

京營從來就不老實,現在才打過仗,更是驕悍了十倍。韓岡出面都不一定能壓下他們,更別說其他人了。就在月前,因為犒賞事已經鬧了一通。一番好殺之後,雖然鬧事的幾個指揮已經給壓下去,可人心壓不下去,若是給了他們機會,說不定會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表面上雖看不出來,但章惇的心裡的確已是着急上火。呂嘉問不能給個讓他滿意的回覆,他當場就能翻臉。

“開內藏庫。”三司使呂嘉問說得理直氣壯,“天子踐位,不開內庫,難道還開國庫不成?”

要買好百官三軍的是皇帝,當然要掏自家荷包。呂嘉問打算直接向皇后攤手要錢,不過幾百萬貫的事,內藏諸庫把老底掏出來肯定能支撐得起。

“這就是望之你的辦法?”章惇半眯起眼,不冷不熱的問道。

“太上皇后深明大義,只要與太上皇后辯說分明,必然不會推辭。”

“太上皇為了收復幽雲,辛辛苦苦攢下的那點本錢全都要給撈空了。”

‘五季失圖,獫狁孔熾;藝祖造邦,思有懲艾。爰設內府,基以募士;曾孫保之,敢忘厥志’。這三十二庫,馬上就要開始跑耗子了。

“聚天下之財,就要為天下之用。難道犒賞百官三軍,為天子賀,難道不是用在正途上嗎?國不安,何能御外侮?子厚,我向來佩服你的果決,此時此刻,可是猶豫不定的時候?”

天子既已踐位,犒賞就得發下去,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實在是拖不得。就像群臣參加正旦大朝會,回頭就能拎回胙肉,沒說要等幾天才發下去。那樣的話,下面窮困點的三班官,可都要清湯寡水的過年了。兩府宰執,在這件事上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呂嘉問抓住了這一點,根本就沒有一點擔心。

“那我還不如問問玉昆那邊有什麼辦法。”

“不會有辦法的。這不是變戲法,錢糧變不出來,韓玉昆來了,也只能伸手從內藏庫中要錢。要點臉的,打個借條,不要臉的話,就直接要了。”呂嘉問沖章惇笑了笑,笑容甚至有些陰寒,“我現在,可是已經把臉皮舍了不要了。”

章惇深深的看了呂嘉問一眼,忽的一嘆氣。人身上下,最貴重的就是這張臉,呂嘉問不要臉了,那這件事還真的就能解決了。

他搖搖頭,“這麼辦就夠了嗎?折五錢呢,鐵錢呢,不僅僅是一樁事啊。”

韓岡在《錢源》中說得不錯,錢幣本質是在於一個信字。有了信用,紙片……不,甚至空口白話都是錢。什麼叫做一諾千金,就是在說這個‘信’字。

只要抓住了重點,維持住朝廷信用的手段也容易。但呂嘉問能抓得住嗎?他的信用,可遠遠比不上韓岡。

韓岡一篇錢源論,讓折五錢立刻能當五文用了,但當他受阻於朝堂,折五錢就又跌回去了。這一跌一漲之間,正證明了韓岡的信用,在京中百萬軍民中,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等級。

呂嘉問跟他怎麼比?天差地遠。就是當今兩府宰執加起來,也不一定能比得過他。

“一件件來。犒賞事解決了,銅鐵錢和折五錢也不難了。今年秋稅,陝西是銅鐵錢各半徵收,京中則半數折五錢。這件事,就需要政事堂的配合。”

“偽錢怎麼辦?”

“只要重量不差太多,可以一併收下來。這個虧,三司認了。到時候,多鑄些折五錢也就能抵得過了。”

“認下的是朝廷吧。”章惇嘆了一聲。但他也不能否認,這的確是個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呂嘉問給出的辦法,早已通行於世,也是韓岡的意見,只是之前執行不嚴。尤其是總有姦猾之徒用假幣來冒充折五錢,使得下面的稅吏都不肯收取——他們將稅金繳上去後,被查出偽幣,都是要自掏腰包補上的——這樣當然會造成折五錢信用貶值,直到百姓不肯使用。

道理其實人人皆知,關鍵的還是執行。但只要朝廷肯吃這個虧,將不太過分的民間偽錢都給認下來,還是能夠保證折五錢的信用。至於中間虧損的部分,保證了信用之後,可以通過增發來彌補。

但那個時候最苦的肯定是政事堂。

那些收上來的偽幣,到底怎麼處理,絕對是個大麻煩。

肯定是不能對外用,否則朝廷信用怎麼辦?可是要挑揀出來,就不知要消耗多少人工。說不定到時候就只能一股腦的化成銅水,重新再鑄新錢。其中的火耗,能將鑄幣的錢息,一股腦的都給消耗掉。

整件事絕不會像呂嘉問說得那麼簡單。

呂嘉問看得出章惇心中所想,畢竟這其中的問題太大了,只要是明眼人,不可能看不出來。

“子厚放心,還有另一條手段,”呂嘉問笑道,“嘉問雖愚,還不至於如此糊塗。”

“什麼辦法?”

“發行大錢,以異色分鑄。當二、折五,折十,折二十,不同幣值,不同的質地。色澤不一,偽幣就別想有存身之地。”

章惇的眼睛瞪了起來,看了看王安石,又轉回來看呂嘉問:“這不是韓玉昆的提議?!”

“正是!”呂嘉問點頭。

比起這幾天來,為帝位而費盡心神的兩府宰執,呂嘉問的心思則全都放在了如何保住自己的位置上。韓岡當初給向皇后的建議,他費盡心思的一五一十打聽清楚,然後在三司衙門中,找來一幹得力的親信關起門來制定實行的計劃。

不就是用不同材質鑄造新幣嘛,這個的確是個好主意。如此一來,那些賊人融錢改鑄的老手段就行不通了。青銅質的一文錢是一個顏色,黃銅質的十文錢又是另一種顏色,就算十文錢的含銅量遠不及一文錢的十倍,可融掉的一文錢重鑄起來,能變成另一種顏色的十文錢嗎?

“玉昆之材,遠高於嘉問,《錢源》一論,曠古絕倫。義利之辨,由此而決。既然韓玉昆有良策,嘉問哪有不用的道理。”呂嘉問衝著章惇微微笑道,“國事為重,縱然會受世人恥笑,但嘉問受之,甘之如飴。”

“國事為重,一時榮辱只是閑事。望之能有這份心思,實在是難能可貴。”始終沉默的王安石,為呂嘉問辯解,“玉昆以為望之不能勝任三司一職,只要望之將此事辦好,天下之疑不也就煙消雲散了嗎?”

呂嘉問輕輕點頭,道:“為朝廷辦事,也不能講究那麼多了。如果玉昆不忿,嘉問登門負荊請罪也可。”

只要把事情辦好,管他是誰的意見,臉皮這東西,有官位管用嗎?

呂嘉問當年好端端,被呂公弼大罵是家賊,那是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他在呂家裡面,既不是呂公著那一房、也不是呂公弼那一房,總是被同族兄弟給欺辱。所以一等呂公弼準備狙擊王安石變法,他便毫不猶豫的偷出呂公弼的奏章草稿去找王安石。拿着呂公弼的奏章草稿,知道了呂公弼準備用什麼名目來編排新法,在御前,王安石將呂公弼打了個丟盔棄甲。之後得知罪魁禍首的呂公弼將侄孫趕出了家門,並罵其是家賊。

時至今日,這舊日恩怨差不多快到了結束的時候。現如今,呂公弼死了,呂公著完了,只要呂嘉問能夠跨進兩府——就是爬進去都行——族中那些廢物,就要過來舔自己的腳。失去了祖輩的護持,他們就是些廢物!

呂嘉問等這一天等了很久了,只要再有一兩次機會,就能身登兩府之位,讓呂公著在死前,親眼看見他的兒孫過來奉承自己,捧自己的靴子。

到那時,這積鬱在心中多年的舊日恩怨,才會有一個終結。

呂嘉問望向章惇的眼神毫不動搖,三司使的位置,他是絕對不會讓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