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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惇面前的桌案上,正擺着十幾枚錢幣。

式樣各不相同,但全都是新錢,而沒有舊錢,皆是簇新閃亮。

當十文的黃銅錢,色做金黃,黃澄澄、金閃閃,拿在手中,也是沉甸甸的極有分量。按照從韓岡那邊聽來的說法,銅、鋅兩種原料的配比,經過了多次試驗和精確計算,才有這樣純粹的色澤。為了紀念這番辛勞,特地將倭鉛改名為鋅,一種與金銀銅鐵錫鉛汞並列的金屬元素。

一文的鐵錢,在鐵料中摻了錫,比生鐵還要脆上一些。而且沒辦法去除,不像生鐵可以深加煉製,最後鍛造成鋼。夾錫鐵錢,除了作為錢幣,就沒有任何使用價值,重新熔鑄後,不能做鐵器,更不能做兵器。可以避免鐵料流入四夷,讓他們增強實力。否則這種成本低廉的鐵料來源,必然會給邊境上的蠻夷帶來巨大的利益。..

至於折五文的青銅錢,就沒那麼特別,畢竟過去一直都有發行,不像黃銅錢過去幾乎見不到。可是從質量上來看,的確是超過了以往多年的水平。

章惇將這幾枚才換回來的錢幣,跟之前韓岡給自己賞玩的幾枚樣錢比較起來。感覺除非拿着放大鏡來看,否則沒有什麼差別。

尤其是新錢的外廓上標明面值的防偽記號,字體雖小,卻清晰可辨。就是價值最低的鐵錢,也是正反面都有防偽的草碼及文字標識。這是與舊錢不一樣的地方,也是鑄造偽幣的不法之徒,所難以仿效的標記。市面上當十錢和折五錢出現的比率不會太大,大部分應該還是一文的鐵錢通行,鐵錢也不缺防偽,比起面值更高的銅錢,更凸顯了韓岡的用心。

今天大朝會後,章惇作為宰執班的成員,得賜的百枚金銀錢,都是澆模鑄造而成。這並不是錢幣,而是給臣子賞玩和賞賜下人之用,以精美而著稱。多少年來,都是當做金銀飾品來做,過去不經過鹽鐵司,現在也並不經過鑄幣局。

但將金銀錢與鑄幣局的銅鐵錢兩邊對比一下,宮造和官造的差距卻沒有意料中的大,或者說,在鑄造的質量上,鑄幣局的工藝水平已經追了上來,離宮造的製品接近了許多。

比起舊時的錢幣,被招進鑄幣局中的鑄錢匠們的手藝,可以說是被韓岡逼得上了整整一個台階。

這就也就難怪新錢能得到那麼多人的認同。不說其他人,章惇本人就已經很滿意了。不愧是韓岡,他接受的差事,總是能給人以驚喜。而且這只是剛剛開始,之後還有當百的赤銅錢,當貫的銀錢。甚至韓岡還準備直接鑄金條,作為國庫的儲備。

金條不論,大面值的赤銅錢和銀錢,據韓岡所說,都將是模鍛成型而不是鑄造。鑄幣局中,正召集能工巧匠來設計這樣的機器。

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原料。中國產銀不算多,大理卻不少。章惇與韓岡這段時間都在暗中準備針對大理的軍事計劃。

今日大朝會,大理國沒有使節在京城向天子與太上皇后拜賀,如果一個多月後的正旦再不遣使通問以這幾年的情況,這幾乎是必然的朝廷就將會遣使責問。

當朝廷斥責的詔書送達大理,到時候,就看高家還能不能守得住對大理朝堂的控制?若是不屈服,朝廷就可以順理成章的支持被打壓下去的楊氏。若是屈服,日後貢使往來,沿途的地理人情都可以記錄下來,未來攻取大理,便更為順利。

這種內部矛盾極深的國家,很容易就能挑起其中的矛盾。人不合,縱然有地利,也守不了多久。假以時日,便是中國之地,其中的礦藏,也將是中國之物。

韓岡藉助鑄幣局,影響並逐漸控制了朝廷的一部分財權,就算不入東府,都直接干預朝政。而不必擔心隨着時間的推移,他的影響力越來越低。

韓岡選擇的道路,章惇沒有什麼看法,那是他自己的選擇,縱是知交,也不方便干預。

韓岡需要更多的金銀來改善國家財計,章惇何嘗不需要戰功?

都是為了進入東府,身登相位而做準備。

章惇嘆了一口氣。

他不嫉妒蔡確的進速,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羨慕不來。但他不會沒有進位宰相的想法,樞密相公和相公,終究還是有差別的。章惇也不願意始終屈居蔡確之下。

重新拈起幾枚錢幣。

從家裡的下人那邊報上來的回話,章惇知道,新錢在民間的接受度很高,早在韓岡才接下鑄幣局任務的時候,京城的各家金銀交引鋪中,來此兌換的錢幣的客戶,大多都指名要新錢,而不要舊錢。

當時沒有新錢可以兌換,而很多客戶又不願意兌換舊錢,使得近兩個月來,金銀鋪的生意一落千丈,舊錢都兌換不出去,金銀都收不回來。甚至使得京城中的商業貿易,也連帶着比往年同期跌落了近一成這是來自開封市易務呈交政事堂和三司的報告,沒有一點水分,全是真金白銀的損失。

直到昨天,新錢終於運進了交引鋪中,正式開始對外兌換,市面上才陡然火爆起來。

鑄幣局有了一個開門紅,只要能夠保持下去,朝廷就等於多了一個穩定的財政收入。太上皇后心中歡喜,韓絳、蔡確近來也笑得開心,手上終於有錢了,哪能不高興?

現在所要擔心的,就是日後的質量了。韓岡不可能一直都管着鑄幣局,誰知道什麼時候會變得粗製濫造起來?

而且隨着產量的上升,質量能不能保證不下降,也是一個問題。

同時一文鐵錢將會在天下各大錢監普遍鑄造,青銅折五錢的鑄造地點也不會局限在京師。如何維繫在外地鑄造的錢幣質量如一,這更是韓岡現在需要解決的難題。

有這些問題糾纏,想來韓岡現在的心情不可能會變得太好。

將新錢丟進筆筒中,章惇不免要為蘇軾擔心起來的確不是韓岡,而是蘇軾。

韓岡從來不需要讓人擔心,需要擔心的,都是跟他過不去的那一方。

無論尊卑,從無例外。

但蘇軾就不一樣了,他的性格每每拖累了他的前程。

外面都在傳蘇軾正在準備上書,以賀鑄善文辭、精詩賦為由,為其抱不平,請求朝廷給文辭之士一個恩典。

而這並不是完全是謠言,就章惇所知,蘇軾身邊的那一幫朋友,的確是準備請求朝廷將賀鑄從現在的武班轉為文資。

雖然並不是要朝廷給他官職,但文尊武卑,從武官轉為同品級的文官,是標準的擢升,便是降一階,也算不上貶謫。

不管蘇軾究竟是什麼想法,但不論是在官場上,還是在市井中,在任何人看來,蘇軾這樣的舉動都是針對韓岡本人。

韓岡也絕不會一笑了之。

那個賀鑄本來只是靠了蔭補為官,而且還是四五代前的先人,換作有些能力和才學的官宦子弟,都會選擇去考進士。有個官身,考貢生就容易許多,有這點優勢,去考進士自在情理之中。正如當今的首相韓絳,他便是四十年前,帶着蔭補來的官身考中了進士,而且還是前三。

既然賀鑄有了官身之後都沒有去考進士,可見其並無才學,光會作詩作詞又算得了什麼?就是還沒有以經義取士的時候,禮部試和殿試也照樣要考治國的文章,而不僅僅是詩詞歌賦。

朝廷對賀鑄並非不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的姓名中有個鑄字,便被派到錢監這個油水豐厚的位置上,後來又被調到了新設的鑄幣局中。

正常人都知道,一個新設的衙門只要不是為了塞人才設立的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陞官的地方。當年的制置三司條例司、司農寺、中書五房、軍器監,甚至是各地的市易務,多少官員攀着捷徑升上來了。

韓岡在新衙門中下了很多功夫,花了不少心血。如果能好好配合他做事,功成之後,如何不陞官?鑄幣局中儘是工匠,官員也多是匠師出身,在官場上根本沒有前途可言。相對於他們,僅僅是蔭補出身的賀鑄反而具有了優勢。賀鑄還會做些詩詞,算得上有文采,如同鶴立雞群。將差事辦好了,在朝堂上亮個相,轉眼就能躥升上去,可他偏偏弄出了個下等考績來。

這麼好的機遇沒把握住,這就怪不得任何人了。這樣的官員,放在哪裡都出不了頭。任誰來看,都只能說一句活該。

何苦為他而與韓岡對上,這豈不冤枉?

章惇對此也有些頭疼。

蘇軾是自己拉回京城的,卻偏偏要跟韓岡為敵,當年的舊怨未了,如今又添新仇。最後,自己也要落埋怨。

兩人混跡的圈子完全不一樣,中間的隔閡比海還深,平日里在朝堂上見面,連個招呼都不會打。關係緩和不了,嫌隙當然只會越來越深。

是不是過些日子請兩人過來喝一頓?章惇想着,總要設法補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