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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官十七,全部到齊;

兩制及以上官八,盡數在列;

兩府七,實到六人、一人告假;

平章一,已在殿中;

韓岡已經在殿中站定,猶有餘暇的一個個數了上來。

今日殿上,擁有投票權的總計三十二人,除了一個來了也不會投票的郭逵,人都到齊了。

事關皇宋未來國運,當然不會有人願意錯失。如果韓岡能將會議的時間拖上一個月,甚至半個月,在南京、西京任職、有資格參加會議的諸多重臣,怕是都會設法回朝。

之前韓岡在奏章中,將這一次共商國是的會議,定名為政治協商會議,雖有一兩分玩笑的意味,但真要細論起來,他的記憶中,沒有比這個名詞更恰當的詞彙了。

五年一次的例行會議,三四次後,便能形成習以為常的制度。朝臣享受過的權力,就不會甘願放棄。日後的國家大政,便必須在此一會議上通過,才能得到推行的權力。

以來有了一把壓制天子的利器,掌握在合適的人手中,就能讓其不能逾越雷池一步。當然,處在皇帝的位置上,想要壓制這樣的權力並不算難,若是一位大權在握的皇帝,廢除這樣的制度,或是利用這個制度,甚至不用太費周折。

但日後想要與天子爭權,需要當時朝臣們自己去爭取。這不是前人立下制度,就能讓後人安享餘蔭的,天底下沒有那麼好的事。

韓岡之所以這般繞着彎子做事,更多的主要還是為了自己方便。

……………………

凈鞭聲響過,向太后帶着小皇帝從後殿進入前殿。

今日是決定國家大政的日子,在太后面前,臣子們的表現顯得更加恭謹。

曾孝寬起身之後,才從腰背上的一陣酸疼中,發現自己的腰比平日彎得更深了幾分。

他很早就明白韓岡的依仗,今天則更加確定。

向太后垂簾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足以讓許多首鼠兩端的朝臣,將自己的立場附和在她的看法上。

但韓岡未免顯得過於自信了。

即使是有太后的全力支持,可是在韓岡與王安石徹底決裂的現在,讓佔據朝堂大多數的新黨成員中的大部分,改弦易轍,徹底站在王安石的對立面,還是難了一點。

而且王安石並不是那麼倔強,需要變通的時候,依然能夠變通。

曾孝寬低頭看了一眼笏板,古尺二尺六寸長,三寸寬的象牙笏板上,提綱挈領的寫了幾行小字。

這就是今天他要做的事。

他抬眼看了看韓岡。

對於國是,宰輔都有提議的權力,這正是韓岡的提議。

從韓岡的身上,轉而向上,當視線落王安石的臉上時,曾孝寬的心中猛地一跳。

比起方才在宣德門外時,王安石現在的神色更加冷硬。熙寧二年,駁斥司馬光和一眾元老的謬論時,他就是這副表情;熙寧七年,面對曾布背離、舊黨借用天災興風作浪時,他也是這副神情。

只知進,不知退。面對敵人的進攻,絕不會退讓半步。

這就是當年博得拗相公之名的王安石。

曾孝寬心中不安起來,不過一個晚上,到底出了什麼事?

……………………

朝會的前半段進行得很快,轉眼就過去了。

這兩日,從雄州傳回來的軍報中,還沒有戰事爆發的消息。國界對面的遼軍,不知是在等援軍,還是下台的台階,總之沒有任何動靜。

唯一稍稍惹人注意的就是知南平軍的黃裳,上表表功,說是擊敗了羅氏的叛逆,斬首四百多,為此上表獻捷。

羅氏是地名還是族姓,殿上知道的不多。少數了解的,也是因為前兩年,在熊本的主持下,平定了一次夔州路的叛亂,其中就與羅氏有關。

不過四百多斬獲,在西南,或許代表了幾個部族三分之一到四分之一的青壯,可放在近年來的戰績中,卻根本不值一提。即是將比較的對象,局限在西南,也不算是什麼大不了的成就。

除此之外,便無他事值得一提。

待一切瑣碎雜事結束,今日真正的議題才正式開始。

左右兩班的朝臣近三百人,只有十分之一多一點的臣子能夠參與到會議中來,剩下的,都是旁聽。

這也是廷推宰輔時的體例,一切都放在明面上,而非暗室之中。

既然是國家大事,當然要光明正大。

太后在簾後俯視着群臣,然後開口,“吾聞一時之法當一時之用。夏殷之法,難用於文武之時;子雖殷裔,從周而不從商;祖宗之法,先帝革而新之;先帝之法,今日又當如何?還望諸卿詳議之。”

太后的聲音並不高亢,甚至僅僅傳到了台陛下。但隨侍在側的王中正隨即帶她將話傳了下去。

王中正代太后傳達口諭的聲音,在靜寂的殿堂中發散出去,清晰的傳到了每一位朝臣的耳朵里。

一眾朝臣有的吃驚,有的冷笑,有的欣喜欲狂,有的則是若有所思。

太后一邊要群臣共議國是該不該變、能不能變,一邊卻直說要變,這根本就是拉偏架,徹底站在了韓岡的一邊。

呂嘉問更是瞪起了眼睛,差點就要罵出口。

‘今日又當如何?’這不是已經明說了嗎?革而新之!還問個什麼?

‘三代之法,難用於文武之時’,引申開去,就是‘周不法商,夏不法虞,三代異勢,而皆可以王’,這是商鞅的話。

‘一時之法當一時之用’,這更是出自韓岡之口。

說是要問政,卻先一步定下了方向。呂嘉問早知道太后會偏袒,但也不能這般不要臉皮。

不,不要臉皮的肯定是韓岡,這番話,太后說不出來。韓岡這兩天的奏疏中肯定有這麼一段,前日自請留對,也必定一字一句的又給太后灌輸了一遍。

呂嘉問望向王安石,一開場便被太后定了調子,王安石再不出來,這一場乾脆認輸好了。卻見站在文臣班列首位的老臣,這時已經走了出來。

“陛下!”王安石緊緊攥着笏板,“易有‘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之語。窮則須變,卻不可為變而變。熙宗皇帝初登大寶,國庫空虛,財不足用,二虜猖獗,兵勢不振,當變也。如今中國國勢昌盛,西虜覆滅而北虜內亂,朝中卻嘵嘵之聲不減,此非是國是有瑕,實乃國是未明之故。”

“平章。今日殿上,諸卿在此所議,便是國是。須變還是不須變,平章當與諸卿共議。”

向太后對王安石立刻就跳出來有心理準備,幾句話就推託出去。

“平章所言謬矣。”韓岡出班助言,“天下豈有無暇之物,而不需切磋琢磨?便是先聖,至七十,方能從心所欲不逾矩。先聖古稀之前,於古稀之後,可謂無暇否?。”

王安石瞥了韓岡一眼,冷着臉,都不想說話。

太后口諭中的這一句,的確是出自韓岡奏章中的原話。昨夜韓岡遣人送去的一封信,把王安石給刺激到了。但這股子怨氣,沒有砸向了呂惠卿,而是落到了韓岡的頭上。

呂嘉問見狀,忙走出班列,反問韓岡,“夏殷之法,不可用於文武之時。敢問韓參政,那三代之法,可否行之今日?”

“不可一概而論。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棄之。”

“那井田可用否?”

“韓岡曾聞平章有言:‘古者井天下之田,而黨庠、遂序、國學之法立乎其中’。平章昔年所喜,惜乎未行之於今日。”韓岡看了看呂嘉問,他知道呂嘉問到底想說什麼,不給其機會,直接接下去道,“而氣學求實。驗一事是否可行,不本言辭,只求實證。故而先師文誠於鄉里試行井田,以驗其是否可行之於今世,與他人葉公好龍大不相同。”

當今儒者都在說井田,盱江李覯要推行井田,橫渠張載要推行井田,王安石的新學承襲了李覯許多觀點,同樣讚賞井田,洛陽二程一樣喜愛井田,但那麼多儒者中,只有張載真正去做了。葉公好龍四個字,王安石的確當得上。

呂嘉問微微冷笑,又問道,“敢問結果如何?!日後參政當政,是否要推行天下?”

“橫渠井田,施行有年。田地出產高於尋常農戶,井田諸戶更是能夠安居樂業。但這一切的前提是先師買地與人,若無這份田地,井田便是紙上談兵。不過……”韓岡話鋒一轉,“上古之時,地多人少。今日中國,則地狹人多。中國人口日繁,田地開墾日多,但田地增長之速,卻遠遠追不上人口。若行井田,須從地主手中奪田,實乃虎口奪食,難如登天。此事既難行,井田如何可行?可若是國有閑地,使民常有土地可種,井田自可復。”

“北虜在側,豈容安寢?”呂嘉問出班,“兩虜在,則中國不可安。兩虜去,則皇宋百姓不再受征伐之苦,方可安享太平。如今西虜已滅,北虜國中不靖,正需要一鼓作氣,將之傾覆。皆是,天下安定,參政也可有閑暇推行井田之政。”

加強軍備,以期一戰決定兩國命運,這是新黨計劃中的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