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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天的時候,蘇頌自韓家告辭返家,韓岡帶着微笑送了他出門。

站在門前望着蘇頌車馬遙遙遠去,消失在街口,韓岡這才返回了家中。

“官人?”王旖披着一件單薄的褙子就出來了,“蘇平章走了?”

“走了。”韓岡點了點頭,又問,“怎麼還沒睡?”

“都沒睡。”王旖嘆了一聲,“哪裡能睡得着?”

“不用擔心,蘇子容還能有什麼想法?就是不放心。跟他交個了底,也就安心了。”

“日後不會有什麼變故吧?”王旖依然憂心忡忡。

“讓你擔心了。”韓岡摟住妻子單薄的肩頭,嘆了一口氣,“是為夫的錯啊,身為宰相,沒能把朝堂安頓好。”

“不是官人的錯,是天子心胸太小了。”

韓岡想要做的事,即使沒有對她們明說,王旖也能從蛛絲馬跡中猜到一點。這種動輒家破人亡的舉動,她也沒有苦勸。

原本王旖總以為自家的丈夫胸有成竹,全力襄助太后,壓制天子,是因為看透了皇帝壽數不永的緣故,全沒想到太后會比皇帝先倒下。

任何一位皇帝,在掌權後都不會容忍弒父的罪名加在自己頭上,一旦趙煦親政,向家要倒台,指證趙煦之過的韓岡同樣要倒台,到時候,罪名反加於己身,即使宰相之尊,也免不了抄家滅族的結局。

比起什麼造反謀逆的惡名,王旖更希望自家能夠安安穩穩。依現在的局勢,只是為了全家上下的性命安危,她也希望韓岡能夠奮力相爭。

與韓岡一起回到正院內,王旖問道,“蘇平章已經答應會支持官人了?”

“蘇子容的性格,你也是知道的。既然應下了,就不會再多生變故。何況在格物上的多年心血,他又怎麼可能割捨得下?”

今夜的一番懇談,韓岡的謀劃,得到了蘇頌的認可,接下來就可以按部就班的去施行了。

自始至終,韓岡都沒擔心過蘇頌會站在天子的一邊。

能大張旗鼓的登門造訪,蘇頌會站在哪一邊,其實不問可知。

趙煦那個模樣,也完全不是能夠激發起臣子忠誠心的帝皇,這些年更沒做出什麼讓臣民安心的舉動。

比尋常朝臣更多一份責任心的蘇頌,並不願意看到自己嘔心瀝血才得來的大好局面就此淪喪。

更重要的,在主持《自然》期刊的過程中,他已經成為了氣學格物一派的中流砥柱,與韓岡並稱於世。

如果韓岡倒台,氣學必然無法倖免,所有與格物有關的研究,都會成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犯禁之物,

所以比起章惇,韓岡才更不擔心蘇頌的傾向,除非他想自身的心血盡數化為塵土,否則只有站在韓岡的一邊。

但蘇頌需要韓岡更進一步的說明,到底怎麼,到了他這個年紀,對青史上留下的名聲就越發的看重了。

從蘇頌離開時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比較滿意的。

撰寫青史的是士人,是贏家,只要保證成為贏家,收攏住士人,這名聲上的問題,也沒什麼要多費心思的了。

“有了蘇子容全力相助,又有章子厚聯手,這一局,為夫已經贏了大半。”

韓岡輕輕撫着妻子的後背。寬厚的掌心傳來的溫暖,讓王旖更加安心。

韓岡仰起頭,眼神閃爍。他隱瞞了許多沒有說出口,這種斷頭買賣,又怎麼可能只靠三人就能成功,他還有許多準備,但眼下,就沒必要拿出來嚇唬妻兒了。

……………………

章惇今夜鎮守在中書門下。

他沒有躲進房內避寒,反而讓人搬了桌椅到院中,懶洋洋的靠在躺椅上。

兩旁火爐熊熊,身上又披了一件厚棉袍,春寒到了他身邊,立刻就化成了春風,半點也不見冷。

章惇身上的棉袍,有着褙子一樣的對襟,連着兩條窄袖,裡面塞了厚厚的棉花。襟口到衣領,一圈厚實的狐皮,脖頸上半點不漏風,兩側還有兩個斜插的口袋,窄袖不方便籠手,有了口袋就可以。對襟上有扣子,穿起來後,將全身都裹住,只留了半截小腿沒遮住。

這是關西如今正流行的冬服。還有一種多了一個如斗篷一樣的特製兜帽,可以將耳朵和口鼻都裹起來。

今年流傳到京師,官宦人家很多都讓人裁了一套,章惇家裡也給他做了一件。雖說看起來臃腫了一些,可比起過去的冬服,都要保暖得多。

兩邊是燒得正旺的火爐,爐子上還熱着酒,章惇一邊翻看着奏章,一邊隨手品着熱酒,悠閑得彷彿在度假。

值守在中書中的官吏們,對章惇這等天塌不驚的鎮定敬服不已,但章惇自己知道自己的事,不管別人怎麼看,他現在的心裏面還是十五個水桶,七上八下。

就算是當年領軍在外,面對敵軍的千軍萬馬,他都沒有現在這般不安過。

章惇狠狠的灌下一杯熱酒,強壓着心中的浮躁和不安。

猛然間又想起韓岡書裡面的一句話,‘江湖越老,膽子越小’,出現在《九域》中的這一句,現在看來,當真是至理名言。

真不知道韓岡昨天夜裡,怎麼能安心的坐鎮在這裡。

章惇之前還聽人說,韓岡在屋裡甚至還小睡了一陣。如果真是如此,這等膽魄實在是可畏可敬。

不過章惇覺着,韓岡昨夜多半還是是跟自己一樣,外面看着淡淡定定,心理面還不知怎麼打着鼓呢。

剛剛將一個舉薦人才的奏疏批覆下去,就有一名堂後官悄步走過來,他是章惇安排在中書門下的親信,來到章惇身邊,在章惇耳畔低聲說道,“相公,外面有消息傳進來了。”

“什麼事?”章惇放下了手中的奏章,但依然懶洋洋的靠坐在躺椅上。

“是蘇平章和韓相公消息。”那人聲音壓得更低了一點,“方才得報,說是二更天時,蘇平章去了韓相公的府上,過來報信的時候,蘇平章還沒有從韓相公府上出來。”

章惇什麼反應都沒有,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一般。

“相公……”那名堂後官小心翼翼的提醒着章惇。

章惇有了點反應,給自己倒了杯酒,眼睛撇了過去,“是蘇子容去了韓玉昆的府上,不是韓玉昆到蘇子容的府上拜訪?”

“是蘇平章去拜訪了韓相公。”堂後官低聲道,“小人也覺得不對,特意多問了一句。”

“好的,我知道了,做得不錯。”章惇臉色不動,更加懶怠只將手輕輕一擺,讓人下去了。

等院中只剩他一人,章惇臉上淡漠的表情,立刻就換成了興奮,狠狠的將一杯酒都灌了進口中,都嗆了一下,猛地咳了幾聲,一團紅暈浮現在臉頰上。

這是天大的好消息!

蘇頌在夜裡去了韓岡的府上,而且是大張旗鼓的前去。這就意味着蘇頌是擺明了站在韓岡的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