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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公出來心情就好了,可是有什麼好事?”

韓岡上車的時候,突然聽到隨身親衛這麼說。

親衛跟着韓岡有七八年了,說起來其實比兒女相處的時間都長,在私底下都是親近人,言笑不拘。

韓岡在車上坐穩了,親衛也站上車窗外的踏板。

隔着車窗,韓岡問,“看得出來我心情好?”

“怎麼看不出,相公臉上一直帶着笑呢。”

韓岡摸了摸臉,自己都沒發覺從王旁家出來後,臉上是一直帶着笑,與平常那種職業性的微笑截然不同。

“上回商六哥從相公書房裡面出來,也是在笑。”

“怎麼,嫌我這邊待着悶氣了?”韓岡佯怒道。

親衛口中的商六,過去也是韓岡親衛的成員。前年被推薦進了武學,上個月武學畢業,被外放出去任官。

如商六一般,韓岡的親衛中出去做官的也有幾十人了。早期是直接任職,現在則是要先去武學上兩年學。

韓岡的親衛,半是家丁中提拔,半是從神機營內挑選。對他們來說,好好做幾年親衛,就是他們能擁有的成為官員的最快捷徑。

“哪兒能呢。”親衛涎着臉嘻嘻笑道,“在相公這邊能學到許多東西。商六哥上次寫信回來,還說就是有相公教導,他在武學裡面才能一直排在前面。現在到了河東,沒相公教誨,人都變笨了不少。”

“聰明了?那你猜猜我是為何開心好了。”

“小人哪裡猜得着……”偷眼看看韓岡,見韓岡鼓勵的點頭,“那小人就猜猜看。相公到國丈府時還沒怎麼笑,是不是與國丈聊得開心了?”

韓岡搖頭。

“是聽到什麼好消息了?”

“也不是。”韓岡繼續搖頭。

“那就是……王家有喜了?”

“胡說八道,這話也能亂說的?!”

王安石新喪,要是王家傳出喜訊,那可就是大不孝的醜聞了。

不過韓岡雖然是在呵斥,親衛低頭受教,卻也沒害怕的樣子。熟悉韓岡的人都知道,小小的無心之失,都不會計較的。

親衛苦思冥想了一陣,最後只能搖頭了,“小的委實是想不到了。相公還是直說吧。”

“嗯……應該做了好事吧。”韓岡想了一下後說道。

“好事?”親衛反而糊塗了。

韓岡呵呵笑道,“有句古話叫為善最樂,做了好事是最開心的。”

“原來是這樣啊。”親衛摸摸腦袋,一幅深受教誨的樣子。至於做了什麼好事讓韓岡開心,聰明的護衛不會去多問。

從王旁家裡出來,韓岡心情的確很放鬆。

所謂的休沐,對韓岡這等掌握天下權柄的宰相來說,就只是個理論上的存在。不論休息不休息,事情總會找到頭上來的。

也就這兩天輕鬆了點,他才能乘機給自己放了個假。

說實話,海軍的勝利確實讓韓岡鬆了一口氣。

大宋對遼國,在國力上佔優,在裝備上佔優,在數量上也佔優,但並不是說把這些加起來就能獲勝的。

以小克大,以弱勝強,在歷史中,能找到太多類似的戰例。決定勝負的因素有很多,大宋這一邊,只是將戰前準備一項做足了,臨戰時的應對,以及天象、氣候等隨即因素,卻不是後方的籌劃、廟算能夠決定得了的。

海軍算是比陸軍有着更大的優勢,對裝備的依靠也更甚陸軍一籌,但打出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還是讓人喜出望外。

韓岡還好,章惇可是興奮得要設宴慶賀,還要祭告太廟,只是後一樁被韓岡攔住了,正在想方設法消除趙家的影響力,現在跑去祭告太廟又算什麼?何況連面旗幟都沒有,去太廟也太寒酸了。

是的,這就是海戰中最大的問題。俘虜敵艦、敵軍的難度,比陸戰大得多,如果是跟青州號一樣,打了就跑的,那就更不可能收集到戰利品。

不過這一回雖然沒有俘虜、斬首、旗號、繳獲之類的戰利品來確認,但都堂對海軍戰果的確認,也並不是楊從先說什麼就是什麼。內部有查證,綜合了諸多彙報,才將捷報公布出來。

回到家中,家裡面也看出了韓岡今天心情很好。

王旖接過韓岡換下的衣物,也疑惑的多看了兩眼,“官人今兒心情怎麼這麼好?”

韓岡自笑着搪塞,“比不上章子厚。”總不能說是把一首王安石沒寫過的詩還了回去。

王旖橫了韓岡一眼,一幅信你才有鬼的表情。周南、素心、雲娘也都是一般表情。

韓岡不喜說謊,但誤導人卻是常有的事。家裡妻妾都被鍛鍊出來了,韓岡稍稍打個馬虎眼,就會被她們一眼看穿。

韓岡笑笑,同樣的事多了,也不需要多解釋,反過來問王旖,“你二哥現在真的是不問朝堂,連李士寧的事都不在乎了。”

“李士寧?”王旖想了一陣,忽然柳眉一豎,“是不是那個假道士?!差點把哥哥和阿爹都牽進去的。”

“不是他把岳父牽扯進去,是皇帝辦了蠢事後要殺人堵嘴,卻沒提防有人想順便把岳父牽扯進去。”

當年的趙世居謀反案,熙宗皇帝是要殺雞儆猴。以他的身份,想辦人,罪名總是能找到的。沒有趙世居,也有趙某某,說不定就是趙世將。

可等到將曾經做過王家門客的李士寧被牽扯進來,整個事情就轉到了新舊黨爭上去了。

王安石待李士寧只是尋常門客,偶爾下下棋,但王旁與李士寧有深交,在李士寧離開王家之後,彼此鴻信往來依然十分頻繁,當初主審趙世居謀反案,范百祿就是想從趙世居——李士寧——王旁這一條關係線,最後牽連到王安石身上。

本來在送掉大片河東關外地後,熙宗皇帝因自覺皇位不穩,才想殺一二宗室來警告一番。但他派出去的主審卻不是就事論事的人,更沒有體察到熙宗皇帝的用意。看到事情失去了控制,熙宗皇帝連忙將王安石招了回京。

按判詞的說法,李士寧曾煽動趙世居謀反的野心,他卻因王安石保了一條命,而曾經送趙世居星圖和兵法書的太學生、天文官,卻受了腰斬之行。有人沒人的區別就在這裡了。

憶起當年,王旖不禁嘆道,“當年什麼事都能變成黨爭呢。”

周南很暢快的說道,“所以現在太太平平才叫好。”

“是啊,”王旖道,“若能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肯定的。”韓岡說。

當初是在皇帝面前爭勝負,就是商社中的掌事們,競爭大掌事的位置,爭上去了,才能分潤一點好處,爭不上就只能拿死工錢,所以不是你彈劾我,就是我彈劾你,斗得跟烏眼雞一般。

現在則都是股東了,各派系各佔一塊,賺多賺少都有得分,敢鬧起來的立刻被所有人合力拍死,一個還活在二十年前的老傢伙成了最好的榜樣,現在沒有誰會輕舉妄動了。

“官人,當真定下來要重審趙世居的案子了?”王旖問韓岡。

韓岡笑道,“先帝雖是聖明天子,但也不是沒錯失。趙世居的案子的確是辦得岔了。”

熙宗皇帝的確做了不少事,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大宋。韓岡不會不承認趙頊的功勞,但動搖皇權這件事,卻跟皇帝的好壞無關。站在他的位置上,皇帝只要存在,就是個禍害。

“不會有什麼反覆?”

“怎麼會?”韓岡道,“太后都不會計較,誰還會能反覆?”

“若能如官人說得一樣,一切太太平平,那就太好了。那樣的話,哥哥一直在家裡讀書都沒關係。”王旖又一次嘆道,“國丈看着風光,其實你們都堂有幾個會容忍哥哥他干涉朝政?多進兩次宮,怕就要跳起來了。”

“為夫倒不會。”

“是,知道官人是宰相肚裡能撐船。”王旖敷衍的應了一句,“哥哥在家裡把父親的文集編好才是最好的,什麼趙世居,趙世將,能不摻和就不摻和。”

家裡面,對趙世居的案子沒有任何興趣,又沒有牽連到韓家、王家,區區一個李士寧,王旖更不可能關心。

但在朝堂上,趙世居的案子確實非同小可。

畢竟,這是一樁謀反案,而且是經過先帝審定的謀反案,要翻這樁案子,是政治問題,而不是法律問題。

不過都堂上已經形成了共識,議政會議裡面也無人反對,想翻案,並沒有太多阻力。

只需要一紙訴狀就可以了。

不論是趙世居的兒子、孫子,還是他的妻妾,都是可以遞訴狀,請求重審。

趙世居的兒孫,自趙世居定案後,就被軟禁起來,十年鎖閉,在元佑四年的時候,才得到赦免。但依舊過得並不如意,時常得接受趙世將的賑濟。想來他們也是願意冒一點微不足道的風險,換來下半生的豐足。

都堂做了決定,章惇安排了專人去處理,第二天開始,韓岡就已經不去關心這件事了。

趙世居的案子,只是個小插曲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不再過去,而在北方。

蘇州港外之戰後,遼國境內的反應終於傳回來了。耶律乙辛的態度通過宗澤,傳給大宋都堂。

“財物可退還,如有損壞遺失,大遼可以賠付,但人必須要過堂。”

章惇念完宗澤的傳書,問韓岡,“玉昆,你覺得能不能答應?”

韓岡呵呵冷笑,“里子沒了,還想把面子刷得光一點?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