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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便有邊塞詩放言西北兩隴滿勁氣,如今西北之西,更是如此。

流州副將謝西陲親率一萬爛陀山僧兵主動出城,竭力凝滯北莽步跋卒和兩千南朝軍鎮邊騎的北撤速度,並不放開手腳廝殺,一旦北莽大軍調頭擺出衝鋒廝殺陣仗,僧兵同樣原地結陣,按兵不動,好似富家翁的待客之道,備足酒水,坐等客人登門。

在攻打鳳翔軍鎮一役中折損不輕的步跋卒,很快意識到形勢不妙,步跋卒可戰之兵畢竟猶有六千眾,加上從旁策應來去如風的兩千騎軍,要打要撤,都能夠佔據更多主動。那名步跋卒主將出身北庭怯薛衛,北莽以武立國,憑藉家蔭和軍功補官是兩條最重要的進階途經,能夠擔任步跋卒三位領軍萬夫長之一,也許未必是什麼兵法大才,但絕不是只靠家世竊據權柄的庸人。這座鳳翔軍鎮的守城就透着一股詭譎氣息,明明一開始就能夠守得更加固若金湯,可那名主將分明是故意吊起他們的胃口,如青樓女子的欲語還休,明明是打定主意賣藝不賣身的,卻偏偏給人一種欲拒還迎的假象,使得後知後覺的步跋卒白白丟下四千具屍體。

那麼當下一萬僧兵的死死咬住他們的尾巴,用意不難猜測,肯定是北涼邊軍的某支騎軍即將趕至,至於到底是何方神聖,步跋卒萬夫長想不通也猜不透,按理說流州各部騎軍已經不可能有騰出手來阻截他們,此次偷襲鳳翔臨瑤兩座軍鎮,他們南朝邊軍調遣出兩萬步跋卒和負責沿途護送的五千精騎,即便分兵兩路,也不是北涼寥寥幾千騎就能夠吃掉的。

何況流州騎軍本就兵力劣勢,怎麼可能抽出大股騎軍離開青蒼城北方的主戰場?難道是那兩支繞過許多軍鎮要塞、長驅直入姑塞州腹地的北涼輕騎?可問題是他們如何能夠及時趕回邊境?難不成這兩座兵力孱弱的軍鎮,一開始就是誘餌?可這就更不合理了,連他這位步跋卒萬夫長,在得到黃宋濮軍令火速離開駐地之後,都不知道要趕赴何處,只是一路南下,直到越過涼莽邊境後,才得知是要奇襲鳳翔臨瑤,在此期間,他手上的那封機密蛛網諜報言之鑿鑿,說那兩萬爛陀山僧兵應該過鳳翔臨瑤直奔青蒼了,還是說北涼清涼山和都護府里真有未卜先知的神仙?

面對那一萬爛陀山僧兵的死纏爛打,步跋卒萬夫長憋屈得不行,真要不管不顧往死里打,沒有絲毫勝算,更是等死,等着北涼邊騎趕到後割取頭顱而已。可不打,那些膂力驚人且悍不畏死的光頭和尚,也真是不擇手段,每隔一段時間,就有兩三百僧兵不計體力損耗地擔任敢死之士,往他們屁股上狠狠咬上一口。最讓人心煩意亂的是這些爛陀山禿驢在出城之前,大概是把鳳翔軍鎮的軍械庫搬空了,攜帶了不下兩千張輕弩步弓,從僧兵所負箭囊數目來看,不下四五萬枝箭,若說準頭,只算是稀拉平常,甚至比不得草原兒郎馬背顛簸下的騎弓,可是步陣之力,從來都在於密集二字,加上僧兵人人健壯魁梧,人人拉弓如滿月,需要什麼準頭,一輪輪潑灑如雨便是!最可怕的地方,是那個年輕流州將軍的打法,使得數量上並不顯得如何驚世駭俗的四五萬枝弓箭,能夠優哉游哉從屍體上拔出或是是從地上撿起弓箭,一枝枝收回箭囊,這使得不願束手待斃發起過三輪衝鋒的兩千軍鎮精騎,根本無法發揮出足夠騎軍野戰游曳的先天優勢,至於一點點蠶食僧兵步軍,就更是痴人說夢了。馬弓射程本就遜色步弓,這支南朝邊騎又是清一色輕甲輕弓,到最後,步跋卒主將便無奈發現,己方兩千騎雖然還剩下兵力可觀的一千六百騎,可是那支爛陀山僧兵,竟然收攏起了兩百多匹戰馬,鳩佔鵲巢地翻身上馬之後,彷彿一下子多出了兩百多騎!

這場仗,打得步跋卒萬夫長差點吐血。

那個從頭到尾都沒有親身陷陣的流州將軍,實在太噁心人了!

最後實在是拖延不得,步跋卒萬夫長只好去找到那名來自姑塞州石崖軍鎮的騎軍將領,欲言又止,極難開口。

心知肚明的騎將洒然一笑,也未多說什麼,雖然之前僅是相互熟悉面孔而已的點頭之交,這名騎將摘下腰間一條磨損厲害的白玉蟒帶,懇請萬夫長返回南朝後交予他尚是少年的長子,只說這是先帝賜予他父親,如今雖已不值錢,卻是他們那個小家族一件傳家寶。

一千六百騎整頓完畢,馬頭朝南,戰刀向南,騎將轉頭目送步跋卒迅速向北撤離戰場。

這位在北莽邊關名聲不顯的普通騎將,也許不知道就在前不久的流州另一處戰場,打了一樣差不多的騎將撞陣,有北涼騎將喊出了那句“願死者,隨我死”的悲壯豪言。

隨着洪嘉北奔為北莽南朝帶去數十萬遺民,草原尚武之風不墜,但是潛移默化地注入了許多柔軟氣息,恰似草原上年復一年的青草依依。

這名官秩不過從四品的邊軍騎軍,偶爾也會前往西京廟堂參與軍國議事,在那期間,遇到過很多文官文人,大多都不合脾性,從無投緣,但零零散散的慶功宴上,或是被拉去湊數的酒席上,也聽到過一些讓他無法想象的陌生風物。

比如那江南杏花煙雨天,深花枝,淺花枝,枝枝迎春。

他知道,自己與身後一千六百騎邊關兒郎,是註定見不着中原江南的風景了。

一死而已。

這名騎軍抽出北莽戰刀,怒喝道:“殺!”

謝西陲出城時便騎乘有一匹北涼戰馬,此時停馬於僧兵步陣後方,抬頭望去,微微一笑。

兩萬僧兵以步戰騎,很快一支北涼萬人輕騎就會還以顏色,以騎戰步。

而且北涼在兩者數量上竟然都佔據優勢,這種本不該出現涼莽戰場上的大好形勢,自然都歸功於這名大楚雙璧之一。

但是在謝西陲看到那支北莽騎軍壯烈赴死之時,這名流州副將忍不住想起密雲山口那場慘絕人寰的廝殺,堆積如山的屍體,根本分不清是北涼邊軍還是北莽蠻子。

原來不獨有北涼鐵騎視生死為小事,北莽亦是如此。

在之後謝西陲漫長的戎馬和官場生涯,作為最終官至離陽正二品大將軍且領上柱國頭銜的無雙儒將,作為一國之西北砥柱,哪怕在大局已定的形勢下繼續一次次平叛草原,可他一生都不曾以“蠻子”

二字作為北莽士卒的前綴。

————

懷陽關外城以南,沒有入城的那一騎獨自停馬黃沙高坡,似乎在等人。

很快就有一道魁梧身形破空長掠而至,氣勢如虹。

將吳家八十騎留在關內的年輕藩王翻身下馬,沉聲問道:“如何?”

一人即宗門的男子臉色難看,“等我趕到敦煌城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數萬草原騎軍在攻破城池之後,依舊將其重重包圍,我闖入城後,沒有找你所說的那名女子,之後我打探到消息,只確定名叫徐璞的男子已經戰死。”

徐鳳年嘴唇緊緊抿起,微微發顫。

徐璞。

一個他年少時曾經喊過徐叔叔的男子。

與吳起同為徐家第一代騎軍將領,在軍中的輩分甚至比陳芝豹袁左宗褚祿山三人都要高。

秘密潛入北莽草原的呼延大觀猶豫不決,似乎有些到嘴邊的言語,難以啟齒。

徐鳳年苦笑道:“還有比這更壞的消息嗎?”

呼延大觀沉默不語。

徐鳳年平靜道:“說。”

呼延大觀重重呼出一口氣,“那名老婦人當初對圍城騎軍下達的旨意,無論敦煌城是戰是降,城破之時,遇人即殺。”

徐鳳年緩緩鬆開馬韁繩。

身形瞬間消散。

下一刻,高坡之上驟然響起一聲砰然巨響。

呼延大觀站定在山坡北方,隨意抖了抖手腕。

年輕藩王站在靠南方的山坡邊緣,兩人之間,出現一道突兀形成的溝壑。

呼延大觀面無表情道:“最少有三四萬北莽騎軍在等你自投羅網,加上李密弼親自坐鎮的數百蛛網諜子死士,都在等你。”

又是一聲炸雷巨響。

只見呼延大觀保持雙拳向前錘出的姿勢,厲色道:“徐鳳年!你難道不清楚之所以沒有那女子的確切噩耗,正是老婦人和李密弼故意引誘你去死的陷阱?!如此粗劣的手段,你也看不穿?!”

剎那之間,巨響遠遠勝過原本已經足夠聲勢驚人的先前兩次。

呼延大觀幾乎是以傾力一拳將那名執意向北的年輕人擊退數丈。

呼延大觀冷聲道:“既然嘴上道理講不通,反正你都聽不進去,也行!我呼延大觀雖說未必能夠勝你,但拼個半死總歸不難,我倒要看看,你徐鳳年到時候如何進入敦煌城!”

不知道是不是應了那句事不過三的中原老話。

年輕藩王不再繼續向北而掠,而是緩緩走到高坡北方,與呼延大觀一人面北一人朝南,並肩而立。

年輕人雙手籠袖蹲下身,安安靜靜望向北方。

呼延大觀安慰道:“你不露面,她才真的有一線生機,明白嗎?”

年輕人嗯了一聲,“剛剛想通。”

呼延大觀如釋重負。

真要跟這個年輕人做生死之爭,他還真有些犯怵。

沒法子,他呼延大觀是個拖家帶口的老男人。

心情複雜的呼延大觀唯有一聲嘆息。

年輕人嘴唇微動,碎碎念念,悄不可聞。

“莫說我窮得叮噹響,大袖攬清風。莫譏我困時無處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時無美酒,江湖來做壺。莫覺我人生不快意,腰懸三尺劍……世上無我這般幸運人,無我這般幸運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