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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時分,今年南方竟是罕見的雪花大如稚童手。

大雪之下,便是驛道也難行,距離上陰學宮還有一個節氣的路程,兩輛馬車走得急緩隨意,大雪阻路,恰好到了一座臨湖的莊子附近,就折路幾里去借宿,看這樣的大雪沒有兩三天是下不停,恐怕要不是逗留一宿就能啟程,因為從官道驛路轉入私人府邸開闢出來的小徑,尤為坎坷,其實以朱袍陰物和武當王小屏的修為,倒也可以讓路上厚達幾尺的積雪消融殆盡,只是那也太過驚世駭俗,徐鳳年也不想如此招搖行事,五六里雪路,竟是硬生生走了將近一個時辰,莊子懸有一塊金字匾額,徐鳳年是識貨人,一看就是出自寫出天下第四行書《割鹿祭》的董甫之手,幽燕山莊,一個出過父子武林盟主的大莊子,家學源遠流長,是江湖上少有以一家之力問鼎過江湖的宗門,內外兼修,長於練氣和鑄劍,幽燕山莊的龍岩香爐曾經跟鑄出霸秀劍的棠溪劍爐齊名,只是棠溪劍爐已成廢墟,龍岩香爐雖未步其後塵,可惜也是閉爐二三十年,近甲子以來這座莊子也不曾出過驚采絕艷之輩,只是靠着祖輩攢下的恩蔭辛苦維持,不過在一州境內,仍是當之無愧的江湖執牛耳者,不容小覷,徐鳳年走下馬車,山莊自掃門前雪,哪怕如此磅礴大雪,莊子前仍是每隔一段時辰就讓僕役勤快掃雪,使得地面上積雪淡薄,足可見其底蘊。

兩輛馬車在這種天殺的光景造訪山莊,在大門附近側屋圍爐取暖的門房趕忙小跑而出,生怕怠慢了客人。幽燕山莊素來口碑極好,對府上下人也是體貼細緻入微,入冬以後,未曾落雪,就已送出貂帽厚衣,還加了額外一袋子以供禦寒開銷的碎銀,作為正門的門房,張穆也算是一員小頭目,又是莊子的門面角色,貂帽質地也就格外優良,還得以披上一件狐裘,便是尋常郡縣的入品官吏,也未必有他這份氣派,張穆迎來送往,見多了官府武林上的三教九流,兩輛馬車並不出奇,不過是殷實小戶人家的手筆,可那幾位男女,可着實讓練就火眼金睛的張穆嚇了一跳,為首年輕男子白頭白裘白靴,腰間懸了一柄造型簡單的刀,一雙丹鳳眸子,俊逸得無法無天,莊子上的小主人已經算是難得美男子,似乎還要比之遜色一籌。白頭年輕人身邊站了那紫衣女子,且不不說相貌,那份古怪深沉的氣度,怎的像是自己年幼時見着的老莊主,打心眼就畏懼忌憚?才看一眼,就不敢多瞧了。年輕男女身後還有一位健壯少年,以及一名辨識不出深淺的枯寂男子,還有一位凍得抖索搓手直跺腳的年邁儒士。

張穆肚子里犯起嘀咕,都是生面孔,該不會是快過年了,來莊子借劍觀劍的棘手人物吧?幽燕山莊藏劍頗豐,俱非凡品,許多在江湖上久負盛名的劍客都喜歡這裡借劍一飽眼福,當代莊主又是一擲千金的豪氣性子,交友遍天下,觀劍還好,若是遇上借劍之人,多半也就有借無還了,使得莊子的藏劍日漸稀少,老莊主手上傳下九十餘柄名劍,如今已經只剩一半不到,這還是賢淑夫人不惜跟莊主幾次吵架,才好不容易將幾柄最為鋒芒的絕世名劍封入劍爐舊地,否則免不得給那些江湖人糟蹋了去。

徐鳳年輕輕抱拳,略微愧疚道:“恰逢大雪攔路,無法繼續南下,在下徐奇久仰幽燕山莊大名,就厚顏來此借宿一兩日,還望海涵。”

張穆聽着像是一口太安城的腔調口音,聽着不像是刻意登門索要名劍的人物,如釋重負,莊主喜好迎客四海,張穆耳濡目染,下人們也都沾染上幾分豪爽,只要不是那些沽名釣譽還喜歡佔便宜的所謂劍客,張穆其實並不反感,加上眼前幾位氣態不俗,極為出彩,言語神態又無世家子的倨傲自負,張穆也就親近幾分,正猶豫要不要開口讓他們稍等片刻,好讓手下去稟告一聲,可覺得這幾位遠道而來借宿的客人在大雪天等在外頭,於情於理都不合適,萬一真要是權貴子弟,就要給幽燕山莊引來沒有必要的禍水了,可自作主張領進了門,出了狀況,計較到他頭上,他一個小小門房也吃罪不起啊。正當張穆不露聲色左右為難之間,那位姓徐的公子已經微笑道:“勞煩先生跟莊主通報一聲,在下在此靜等就是,若是有不便之處,也是無妨,徐奇能見到董甫的行書,乘興而來,哪怕過門而不入,亦是乘興而去。”

這位公子哥心性如何,張穆不敢妄自揣度,可細事上講究,上道!張穆心裡舒服,也就畢恭畢敬抱拳還禮,順水推舟笑道:“斗膽讓徐公子等上稍許,張穆這就親自去跟莊子說一聲。”

徐鳳年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門房不用理會自己這夥人。然後安靜立於風雪中,遠遠仰頭欣賞匾額上“幽燕山莊”金漆四字,順暢而腴潤,深諳中正平和之境界。約莫一炷香功夫,張穆就小跑而出,步伐快速輕靈而不急躁,顯然是登門入室的練家子,不是尋常江湖上那些胡亂杜撰幾套把式就去自封大俠的傢伙可以比擬,身後跟着一名大管家模樣的黑狐裘子老者,見到徐鳳年一行人之後,抱拳朗聲道:“徐公子快快請進,這次委實是幽燕山莊失禮了。在下張邯,這就給公子帶路,府上已經架起火爐溫上了幾壺黃酒。”

徐鳳年笑着還禮道:“徐奇叨擾在前,先行謝過幽燕山莊借宿之恩情。”

莊子管家連忙一邊領路,一邊擺手笑道:“徐公子莫要客氣,只是有招待不周之處,還希望公子盡情開口,幽燕山莊雖非那世家門閥,可只要貴客臨門,是向來不吝熱情的。”

徐鳳年笑着點了點頭,一行人跟着張邯跨過側門門檻,正門未開,也在情理之中,一座府邸儀門,可不是對誰都開的,就像北涼王府開儀門的次數就屈指可數,得此殊榮者,無一不是離陽王朝或明或暗的拔尖人物。徐鳳年這幫連名字都讓幽燕山莊沒有聽說過的陌路過客,能夠請得動大管事親自出門迎接,這份禮遇不真不算寒磣了。徐鳳年過門以後,會心溫醇一笑,有着不為人知的隱秘,老黃劍匣藏六劍,其中一把便出自幽燕山莊的龍岩香爐,命名沉香。一路彷彿沒有盡頭的穿廊過棟,終於被領到一棟可以飽覽白雪湖景的臨湖院子,院門石刻尺雪二字,真是應景,便是出身優越素來眼高於頂的軒轅青鋒,也挑不出毛病,入院之前,還回望了一眼大雪紛飛墜水的龍跳湖,幽燕山莊依山傍水,卧虎山有一脈延伸入水,如睡虎棲息,眺望而去,山頂建有賞湖角亭。

除了常年打理幽靜院子的既有兩名妙齡丫鬟,張邯還特意帶來了幾名原不在尺雪院子做事的女婢,也都姿色中上,興許是知道攜帶了“家眷”,院內院外一起五六個莊子女婢,都是氣質嫻靜端莊,非是那種一眼可窺出媚態的狐媚子,張邯進院卻不進屋,面帶笑意對徐鳳年說道:“徐公子,莊主不巧有事在身,無法馬上趕來面見,公子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