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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恭烈也算是歷經沉浮的老傢伙,哪怕刀斧加身也未必如何驚懼,可當他知道圍爐而坐其餘三人的身份後,一樣瞠目結舌,言官黃裳還好,一個春秋白熊袁左宗就足以讓胡恭烈大吃一驚,何況還要加上一個世襲罔替傍身的北涼世子,跟隨顧大祖去了另外一棟竹樓密談,得知顧大祖即將趕赴北涼之後,毫不猶豫就開口要舉家遷徙,用他的話說就是在採石山也是苟延殘喘,指不定哪天就要被離陽朝廷砍頭祭旗,還不如去北涼給胡家子孫掙得一個搏取軍功的機會,顧大祖既沒有異議也沒有給承諾,只是離別前拍了拍胡恭烈的肩膀。

徐鳳年不清楚兩名南唐遺老的敘舊內容,只是把黃裳送回竹樓後,收到一隻軍隼捎帶來的密信,是褚祿山這個北涼頭號大諜子親手調教出來靈物,密信上簡明扼要闡述了兩樁事,一件是一些類似王麟紮根離陽的隱蔽家族,都開始拔地而起,向北涼靠攏。另一件就有些莫名其妙,說爛陀山走出一個亦佛亦魔的瘋和尚,出山以後便返老還童,連李當心都不曾攔下,讓世子殿下小心北行,最好不要撞上。徐鳳年寫好顧大祖和黃裳之事,放回軍隼,跟一直沒有離去的袁左宗坐在火爐前,將字跡獨具一格的密信丟入炭火之上,一縷青煙裊裊,徐鳳年彎腰撿起火鉗,在火炭上稍微撲了些輕灰,輕聲道:“江湖上也不太平,爛陀山大概是不服氣兩禪寺出了個拎起黃河的白衣僧人,一個僧人出山時還是活了兩三甲子的腐朽老人,等他從西域來到中原後,就成了個年輕人,一路上一通濫殺,遠遠稱不上金剛怒目的降妖除魔,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麼。當時在北涼初遇爛陀山的龍守僧人,只說是身具六相的女法王要跟我雙修,我就屁顛屁顛跑回閣翻閱秘錄,除了知道她是個四十來歲的老女人,大失所望,還順便知道了爛陀山在那個六珠菩薩之前,還有三位輩分更高的僧人,其中一位畫地為牢將近四十年,比起吳家劍冢的枯劍還來得驚世駭俗,當時還沒練刀,不懂仙人的逍遙,就好奇不吃不喝怎麼活下來,這會兒想來真是自己坐井觀天了。我估計這和尚多半是已經走火入魔,話說回來,孤身一人就把整個江湖殺得半透,能有這般氣概的,我想也就只有百年前的魔教教主劉松濤。一代江湖自有一代風流子,劉松濤那一代也不是沒有同在一座江湖的劍仙和三教聖人,既是交相輝映,也是相互掣肘,再說了一直公認武道之上有天道,既然歷經千辛萬苦站在了武道巔峰,更多是羊皮裘老頭和鄧太阿這樣繼往開來的正道人物,哪怕被讚譽為可與呂祖酣暢一戰的王仙芝,也不算邪道中人,劉松濤和瘋和尚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半點不怕被天譴,真是少之又少。可惜騎牛的不在,否則哪裡輪得到這和尚發瘋,早給開竅後的武當師叔祖一劍送去西天。”

袁左宗雙手伸向火爐,感受着冬日暖意,微笑道:“如果這個和尚真能跟劉松濤站在一線,就算是替天行道的齊玄幀,一劍估計也不行。”

徐鳳年哈哈笑道:“天底下兩個說法最大,一個是皇帝君王的奉天承運,一個是三教中陸地神仙的替天行道。反正我都不沾邊,也就只能看看熱鬧。對了,袁二哥,知道這個劉松濤到底是怎麼回事嗎?逐鹿山雖說被江湖硬生生套上一個魔教的名頭,可在我看來其實除了行蹤詭譎做事果決之外,比起所謂正道人士的偽君子,可要好上很多,而且歷任教主都以逐鹿天下為己任,不是什麼只知道殺人的大魔頭,這個劉松濤在江湖上的傳聞事迹也寥寥無幾。”

袁左宗眯起眼,冰冷道:“年輕時候聽一位世外高人說起過,劉松濤曾經數次行走江湖,交惡無數,在離天人之差一紙之隔時,這位魔教教主在逐鹿山閉關時,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不知為何便被說成了是他的女人,流落江湖,下場慘烈,讓人悚然,總之不光是正道江湖人士,就是很多帝王卿相也分了一杯羹,女子最後被弔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前仍是赤身裸體,劉松濤不知為何知曉此事,強行破關而出,為女子背棺回逐鹿,這之後,便是一場誰都無法挽救的浩劫了,當時陸地神仙紛紛避其鋒芒,也非全都示弱於確實無敵天下的劉松濤,更多是不願出手。我們後人回頭再看,可見那場陰謀的幕後指使者,手筆之大,心機之重,僅是遜色於黃三甲顛覆春秋。”

徐鳳年臉色陰沉,咬牙不語。

袁左宗彎腰從火爐中捻起一塊火燙木炭,輕輕碾碎,淡然道:“跟我提及此事的隱士,說劉松濤死前曾笑言,料此生不得長生,為甚急急忙忙作幾般惡事。想前世俱已註定,何不乾乾淨淨做一個好人。雖然我猜多半是後人託辭,不過聽着真不是個滋味,本來這種話,都該是聖賢流傳千古的警世言語,卻假借一個殺人如麻的魔頭說出口,活該那一輩江湖上的陸地神仙都不得證道。我袁左宗若跟劉松濤同處一世,少不得替他多殺幾個。”

徐鳳年冷笑道:“難怪師父曾說陰間閻王笑話陽間人人不像人。”

袁左宗倒了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這個在北涼清心寡欲甚至還要勝過小人屠陳芝豹的蓋世武將,望着指尖空蕩蕩的酒杯,自言自語道:“義父能夠走到今天,對誰都問心無愧了。袁左宗不過一介武夫,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都不去想,這些年也在北涼境內見到許多骯髒的人和事,也是袖手旁觀,只想着義父走後,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只要站在涼莽邊境上,就能讓北莽百萬鐵騎不敢南下一步。”

徐鳳年搖了搖頭,“我恐怕做不到。”

袁左宗笑了,“此生不負北涼刀,就足夠。”

徐鳳年突然說道:“不知怎麼回事,北莽回來以後,我經常做同樣一個夢,站在一個高處,看到百萬披甲死人朝我湧來,身後亦是有百萬陰冥雄兵。身邊樹有一桿大旗,寫得不是徐字,而是秦。”

袁左宗無奈道:“戰陣廝殺還成,讓我解夢就算了。”

徐鳳年也懶得庸人自擾,笑道:“袁二哥,咱們聊一聊北涼軍以後的整肅步驟?”

袁左宗爽朗笑道:“那可得多要幾壺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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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鹿山上,天下新武評排在第九的斷矛王茂站在山巔,崖邊罡風凌冽,使勁拍打在這名男子臉頰上,身邊坐着一個貌不驚人的矮小男子,後者一直是這種脾性,能坐着絕不站着,作為北莽兩大皇姓之一的年輕貴胄,年紀輕輕就跟那個同是皇親國戚的胖女子一起躋身一品高手之列,一起成為北莽皇室繼慕容寶鼎之後的絕頂武夫,王茂之所以跟隨那個女魔頭一起來到離陽中原,是因為輸給了她,世間第九敗給接連跟鄧太阿和拓跋菩薩都打過一架的天下第四,也不奇怪。不過他要是王茂,肯定不會認賭服輸,之所以厚着臉皮來南邊,是聽說有個比他還小的年輕人去了趟他們北莽,連第五貉都給宰了,他覺得怎麼都該在離陽殺個指玄境高手才解氣,那個比他胖,更該死的是比他要高出兩個腦袋的臃腫娘們,總嘲笑自己只有窩裡橫的本事,就想着怎麼要在這邊闖出名堂,回去以後才能讓那婆娘乖乖認輸。

矮小青年雙手抱胸,一本正經問道:“王茂,你說洛陽攔得住那瘋和尚嗎?”

王茂長呼出一口氣,“五五之間吧。”

年輕人瞥了眼王茂,“爛陀山的六珠上師也不過是不算圓滿的大金剛境,距離真正金剛不壞的李當心還差得遠,怎的這個和尚就如此厲害了?洛陽在極北冰原之上,差點就壞了拓跋菩薩醞釀二十年的好事,顯然比起敦煌城跟鄧太阿一戰,洛陽的實力又上了一個台階,像她這樣的,別說登上一個台階,就是一個抬腳的趨勢都難如登天。既然都這麼個境界了,勝負還只是五五之間?”

王茂笑道:“若是攔下,魔教教主就一戰天下知。攔不下,咱們離開離陽之前就可以等着王仙芝出城。”

年輕人嘆氣道:“那還是攔下好些。”

兩人知道北莽魔道第一人洛陽成了魔教第十位教主,卻不知道洛陽所要攔截之人,是那曾經的第九任教主。

這一戰的壯闊,未必就輸給王仙芝與李淳罡決戰在東海之上。

渾渾噩噩的年輕瘋和尚除了知道自己姓甚名誰,還知道自己是真的瘋了。殺人之時並無悔意,只覺得這些人該死便是,再去細想因果,就頭疼欲裂,疼得幾乎要在地上打滾,自知瘋瘋癲癲,讓他一路走得哭哭笑笑,情不自禁。每走過一地見過一人,便迅速忘卻一地一人,次次想要停步回頭,可總是做不到,好似那本該西遊卻東行,佛國在西,卻偏偏背其道而行之,最終愈行愈遠。僅剩一絲清明,只想知道自己到底在西方放下了什麼,去東方又要拿起什麼,一首無用歌從開始的四字,演變成了洋洋洒洒一百多字,沒有去死記硬背,卻總能脫口而出。

瘋和尚可能已經忘記,但中原江湖已經是風聲鶴唳,除了舉世聞名的白衣僧人率先試圖阻攔這個年輕僧人的腳步,隨後還有吳家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仗劍攔路,被瘋和尚一撞便撞潰散了劍勢,之後前奔腳步之快,快過了吳家馭劍,再之後,龍虎山年輕一輩最為驚采絕艷的小天師趙凝神也出手,一僧一道面對面相迎,但是沒有相撞,僧人埋頭前奔,這位傳聞是天師府初代天師轉世的趙姓道人便同步後退,堅持八十里之後,趙凝神便側身讓開,任由瘋和尚繼續大笑前行,而趙凝神則迅速盤膝坐地,七竅流血,服下一顆龍虎秘傳金丹這才勉強止住傷勢。

整座江湖都忌憚此僧的氣勢如虹。

在一條大江畔,瘋和尚停下身形,跟當初感知白衣僧人李當心在前路如出一轍,咧嘴一笑,然後蹲下,掬起一捧水,低頭凝視手心渾水,如同尋常人物捧住滾燙沸水,匆忙灑落在地上,站起身茫然四顧。

那一刻,年輕僧人淚流滿面,捫心自問:“我在這裡,你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