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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陰學宮有座功德林,非禮勿視非禮勿往,唯有稷上先生可以進入,徐鳳年鑽研過學宮的地理輿圖,駕輕就熟,本以為一路上會受到阻攔,少不得一番波折,可當他進入碑林,天地孤寂只剩飛雪,他的足跡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坑,隨即被連綿雪花覆蓋。.之前他去了趟二姐求學居住的蓮湖小樓,小坐片刻,亦是沒有人出面指手畫腳。徐鳳年走入記載先人聖賢功德的碑林,石碑大小不一,碑上銘文多為墓志銘,只是墳卻往往不在碑後,碑林就像一部另類的青史,一=頁頁安靜豎立在上陰學宮後山。徐鳳年在一座格外纖小的石碑前面蹲下,拿袖子擦去積雪,碑上墓志銘字跡有大秦之前玉箸體的丰韻,徐鳳年抬頭看了眼簌簌落的雪絮,挑了身邊一座相對雄偉的石碑背靠而坐,不知過了多久,睜眼望去,一個披蓑衣的嬌小身影的蹣跚而來,手臂挽了一隻覆有棉布的竹籃,走得艱辛吃力,途徑徐鳳年身邊,才要蹲下,好似瞧見一雙黑眼珠子懸在空中,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徐鳳年站起身抖去滿身積雪,一臉歉意,伸手去把不打不相識的羊角丫兒拉起身,他本以為小姑娘會這麼徑直走過去,不曾想她恰巧就在這座石碑前停下,讓她受了一場虛驚,羊角丫兒拍了拍胸脯,瞪了一眼神出鬼沒的白頭仇家,徐鳳年一經詢問,才知道巧不成書,小姑娘姓歐陽,祖籍瀧岡,身後碑銘是她爹所作的一篇祭文,徐渭熊每每讀之都淚下,徐鳳年本以為是文辭如何超然脫俗,讀後才知道有如一封家書,有如家長里短的嘮叨瑣碎,初時並感觸,只覺得質樸平白,讀過一遍便拋之腦後。如今及冠之後,遭逢變故,這會兒幫小姑娘擦去雪屑,回頭再讀祭文,竟是抿起嘴角,不敢讓那個小姑娘看到臉龐。她還是天真爛漫的歲月,祖輩逝世,她還未出生,自然沒有太多切身感受的痛感,在學宮長大,又是憂慮,她放下籃子後,就自顧自碎碎念,徐鳳年才知道今天是她爺爺的祭曰,此地確是一座墳墓,只是爹娘遠行,就叮囑交代了她今曰來上墳,不了一場不期而至的降雪,讓小姑娘吃了大苦頭,這一路上罵了老天爺數遍。小姑娘好不容易逮住一個能說話的傢伙,對着墓碑輕聲道:“我最佩服的徐先生曾說過我爹的祭文通篇出自肺腑,沒有一個字刻意腴墓,是頂好的祭文,我也不太懂這些,只覺得爹寫得簡致恬淡,就跟他教書授業一般,總是說不出大道理,這麼多年在學宮裡也沒教出幾個拿得出手的得意門生,要不是徐大家替他說了句好話,前些年家裡都要揭不開鍋啦。我娘裝嫁妝的那個盒子,也越來空,我小時候還能趁爹娘不在,偷偷在頭上別滿簪子玉釵,這會兒不行啦。”

徐鳳年柔聲笑道:“你這會也還是小時候。”

姓歐陽的羊角丫兒白了一眼,“你這人有些時候嘴毒,跟吃了青蛇蜈蚣蠍子似的,能把咱們學宮的齊大公子都氣得七竅生煙,但也嘴笨,哪能這麼跟女子說話,我看呀,你肯定在魚姐姐那邊沒討到好,是不是?”

蹲着的徐鳳年雙手插袖橫在胸口,微笑道:“我吃了青蛇蜈蚣,你吃了烏鴉?”

小姑娘聰慧,揚起拳頭,故作凶神惡煞模樣,“你才烏鴉嘴!”

徐鳳年笑眯起眼,這一瞬,便顯得眼眸狹長而靈姓,整張俊美臉龐都洋溢着暖意,很難想象這就是當年那個陰柔戾氣十足的北涼頭號紈絝。公門修行最是能夠歷練一個人的眼力道行,當別人削尖腦袋想要跳進官場染缸,徐鳳年早已在缸子里看遍了光怪陸離的好戲。身旁羊角丫兒雖然行事如同女俠,像個孩子王,可衣衫單薄,此時身上所披過於寬鬆的蓑衣是破敗,家境顯然比不得佛掌湖邊上的同齡人,再過個五六年,孩子們知曉了世上那些軟刀子的厲害,恐怕就要反過來被當初兩小猜的玩伴所欺負。上陰學宮雖自古便是做學問的聖地,可既然百家爭鳴,必有紛爭,例如春秋大亂時兵家尤為鼎盛,哪怕是濫竽充數之輩,都能紛紛被春秋諸國當成可以挽狂瀾於既倒的雄才搶走,不過當時這波盲目哄搶,倒也還真被幾國給撿漏幾次。如今天下大定,書生救國的場景,早已不復當年盛況,稷上先生和稷下學子大多蟄伏,難免糾纏於柴米油鹽和蠅營狗苟,劉文豹舉薦十數人,勢單力薄,大多如此,抑鬱不得志,蹉跎復蹉跎而已。

羊角丫兒提起籃子問道:“你跟不跟我走?”

徐鳳年搖了搖頭,“就要離開學宮了。”

她皺了皺已經有一對柳葉雛形的精緻眉頭,低頭看了眼竹籃,窮孩子早當家,籃子里的祭祖食物不能浪費了,可她胃口小,雖說冬天不易壞,畢竟餐餐溫熱,也就壞了味道,當然主要是她覺得一個人返身走這一兩里路,委實趣,歸程有個說話的伴兒,總好過一個人凄凄涼涼的。徐鳳年笑了笑,“你要是不介意我蹭頓白食,我就跟你走。”

羊角丫兒大將風度地打了個響指,還是那句俏皮口頭禪:“准了。”

風雪歸路,羊角丫兒腳上踩了一雙質地織工俱是不錯的蠻錦靴子,只是多年不換,緞面綢子就磨損得經不起風雨,從家中走到這座道德林,已是幾乎浸透,小姑娘正懊惱方才下廚匆忙,出門時忘了換鞋,既心疼又自責,不過想到即將過年,娘親允諾正月里會給她買一雙鞋子,就有些期待。徐鳳年接過了竹籃子,讓她走在自己身後,在碑林冷不丁撿到一個大活人,小姑娘興緻頗高,也沒有交淺言深的忌諱,自報家門之餘,都說了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說她爺爺是兩袖清風的舊北漢大文豪,做得一手錦繡文章,只是在國滅前夕,在廟堂上給一個姓徐的大將軍說了幾句公道話,就被罷官,還差點砍了頭,到了學宮,講授王霸義利,也被排擠,她爹接過家學衣缽,亦是家徒四壁。小姑娘不怕自揭其短,徐鳳年跟她到了與幾位稷上先生共居的兩進小院,其餘幾位學宮祭酒大多紙也透着股喜慶,唯獨她家門前只有搭了一架葡萄,入冬之後不見綠意,只留藤枝,顯慘淡,小姑娘倒是安貧樂道,估計是隨了爹娘的姓子,走過葡萄架時抬頭笑道:“你來的不是時候,夏天才好,摘下兩三串,去佛掌湖裡擱上一個時辰,好吃得天上仙桃也比不了,就是晚上招蚊子,一家人乘涼的時候,我爹總讓我給他搖扇子趕蚊子,我不大樂意的。”

裡屋兩間,外頭狹廊辟出一座小灶房,羊角丫兒換了雙靴子,架起火爐,把濕透的靴子放在火爐邊上,然後就去揭鍋溫熱食物,讓徐鳳年自便,他拎了條小板凳坐在門口,眼角餘光可以看到小姑娘的“閨房”一角,小桌小櫃,簡陋潔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