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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當有八十一峰朝大頂之壯觀,卻也不是峰峰都築有道觀,不是山山皆有道人修行,其中位置靠北的小柱峰,憑藉那位北涼王在山上大興土木的東風,得以新建了一座道觀,觀主是老道人宋知命年紀最小的徒弟韓桂,這位年輕道人修心不修力,連老掌教王重樓都給過一句“此子正心誠意,將來愈行愈遠”的評語,不過即便武當的山風淳樸,可韓桂既不會煉丹也不會符籙,甚至連那占卜卦數的本事也稀拉,故而宋知命一直不準這名閉關弟子“開峰”,當然,以從前武當山的香火,更多還是有心也無力,以至於王重樓仙逝之後,掌教都由洪洗象變成了李玉斧,韓桂仍是不溫不火的修習問道。

青山觀新落成,經過初期的各峰道觀的熱鬧恭賀後,韓桂本就不是什麼長袖善舞的玲瓏人,位置偏遠的小柱峰很快就沉寂下去,青山觀的香客更是寥寥無幾,一旬下來,屈指可數。不過倒是先有個孩子經常跑來青山觀嬉耍,跟掃地道童熟絡起來,後來孩子又帶了個年輕人來上過香,據說是他的師父。觀主韓桂年幼登山,潛心研習典籍,一向深居簡出不問世事,也認不得那個出手算不得闊綽的香客,香客第三次入山敬香時,韓桂甚至依舊沒認出來,反而是掃地的弟子記住了那人的臉龐,偷偷小聲提醒,韓桂才急忙跨出門檻,喊住了那個細看之下氣態不俗的公子哥,說是道觀簡陋唯有粗茶迎客。那丰神英毅如謫仙人的香客沒有拒絕,笑着答應下來。韓桂煮得一手好茶,茶是山上野茶,韓桂煮茶卻也不似那些規矩繁瑣的江南名士,不講究烹茶之水。兩人對飲,自稱涼州人士徐奇的香客並不多話,只稱讚了茶味幽遠,韓桂也不知如何客套寒暄,只能一笑置之。

在他們飲茶的時候,那個時不時跑來小柱峰玩的孩子跟韓桂的徒弟清心,兩個差不多歲數的孩子,坐在大殿外的石階上聊着天,清心別看年紀小,而且在青山觀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課業和活計,可輩分在武當各峰都不算低,老掌教王重樓那幾位,在山上輩分最高,只不過隨着歲數最大的宋知命離世,如今僅剩下陳繇和俞興瑞兩位年邁真人而已,接下來便是新掌教李玉斧這一輩,因為上一輩收徒甚少,韓桂作為宋知命六位弟子之一,跟李掌教輩分相當,接下來便輪到清字輩,武當山上大概有四十餘人,雖說有人數漸長的跡象,可小道童清心若是前往蓮花峰玉珠峰那幾個香火鼎盛的地方,許多不惑之年的中年道士甚至都有可能喊一聲師叔。小道士清心戴着武道常見的洞玄巾,頂有寸余棉帛摺疊,巾面繪有祥雲,如竹簡垂於後,師法於仙人呂祖。此刻小道士正在跟新結識的同齡人夥伴說著自己也一知半解的養生之道,“今日就是秋分啦,我教典籍《天素調理真論》記載至此雷始收聲,陰氣漸盛,我輩當早卧早起,與雞俱興。而且我師父說過,秋季燥熱也分溫燥涼燥,得多在登高望遠的地方,勤快吐納,叩齒咽津。養生之法,概而論之,就是斂藏二字……”

聽着道童文縐縐言語的另外一個孩子咿呀嗯啊着,顯得有點漫不經心,不過好奇問道:“既然以後很少打雷了,是不是妖魔鬼怪就多起來了?那你們道士會不會忙着下山去除妖捉鬼?”

清心翻了個白眼,雞同鴨講,有些生悶氣。

那個自知犯錯的孩子撓撓頭,不知所措。

還是清心不跟這傢伙斤斤計較,突然一臉嘴饞樣,還自顧自抹了抹嘴角口水,低聲道:“地龍,我跟你講啊,小蓮花峰上有一大片柿子林,馬上就要紅透了,好吃得緊!我跟幾個師兄和其它峰上的師侄都商量好了,什麼時候去摘柿子,你去不去?你想去的話,我就算你一個。”

餘地龍訝異道:“小蓮花峰?不是你們上任掌教洪仙人一個人的修道之地嗎?你也敢去偷柿子?”

清心縮了縮脖子,小心翼翼瞥了眼師父,然後又壓低了幾分嗓音,“小師叔祖沒飛升前,咱們去摘柿子可沒啥事的,小師叔祖還會親自幫咱們上樹摘哩,唉,可惜小師叔祖飛升後,掌管戒律的陳師伯祖就不怎麼讓人去那兒了,前些時候不知為何還下了一封禁山令,可那裡的柿子,真的特別甜特別好吃啊。”

說到這裡,小道士驀然紅了眼睛,趕忙抬起袖口擦眼睛。

餘地龍嘿嘿笑道:“想吃柿子都能想哭了?有點出息好不好,沒事,我趕明兒幫你摘去,包管你吃夠!”

小道士瞪了他一眼,“我是想念咱們小師叔祖了!”

這邊又是柿子又是小師叔祖的,那邊韓桂自然而然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嘆息一聲,有些失神。還記得當年偶然遇上騎牛放牛的小師叔,每次見着他們這些後輩,如果是這個時節,總會變着法兒從袖子里掏出紅燦燦的幾顆柿子來,遞給他們之前,還不忘用袖子輕輕擦了又擦。

徐奇,或者說是徐鳳年輕聲說道:“韓道長,我略懂堪輿皮毛,也知曉小柱峰的山勢水脈疏密有致,在武當山也屬於有數的洞天福地。恕我冒昧說一句,怎麼青山觀建成是建成了,香火卻這般稀少?”

韓桂雖然不諳人情世故,其實道心通透,立即明白了此人的言下之意,洒然笑道:“照理說,小柱峰風水確實很好,本該交由清字輩一位天資極佳的大弟子來‘開宗立派’,只不過當年小師叔大概是與小道開玩笑,說小柱峰的桂花尤其的香,冠絕諸峰,小道俗名里有個桂字,命里該有。說心裡話,不提其它,就說青山觀內塑像供桌都是銅鑄餾金,價值不菲,不怕徐公子笑話,小道這些天當真是怕那賊人惦記上,到時候小道就算拼了命阻攔,也攔不下啊。其實就小道自身而言,何處讀書不是讀,何處修道不是修,畢竟人生在世,吃不過幾碗飯,穿不過一身衣,睡不過一張床。”

徐鳳年打趣道:“韓道長作為修道之人,也計較那些黃白物件?難道不該是只要是身外之物,便一物不許牽掛嗎?”

韓桂哈哈爽朗大笑,擺手道:“錯啦錯啦,‘仙人’,還有一半是人,至於‘真人’,更是重在真字。”

徐鳳年似乎一臉不悅,皺了皺眉頭,沉聲道:“恕我愚昧,不解真味,還望道長解惑。”

韓桂並未在意這位徐公子的陰鬱神情,笑着緩緩說道:“睡一覺睜雙眼食三餐,勤四體耕五穀尊六親,這些都是一個人的本分,不因身份高便可不做。道人雖是出世之人,可那登仙之路,畢竟前途渺茫,咱們修道,說是修長生大道,其實在小道看來,是在修一個‘道理’。打個比方,一人在家,看住家中物件,不丟不壞,就是道理。若是借宿,護着院中物件不被偷竊擄搶,更該如此。小道便是這青山觀的過客,更是那人世間的借宿之人。丟了鎏金雕像,小道如果會點石成金的手段,賠得起,倒也不會心疼,可小道只會修道,不會生財,既然賠不起,也就要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