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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坐在一座沙丘上,坐姿如邊關性情多豪邁的男子一般不講究,她身材異常高大,哪怕是坐着,也有種巍峨氣態。她親眼見證了某人以一己之力抗衡天劫紫雷的壯觀畫面,哪怕她本身即是世間最頂尖的練氣士宗師,也難免心神搖曳。她尾隨那人來到此地後,看到了銅人師祖的天王法相,劍氣近黃青臨終的地仙一劍,齊玄幀的橫空出世和最終消散。對於齊玄幀的出現,她倒是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多幾分明悟,修道之人,因緣二字便如俗人疾病纏身,病去如抽絲,齊玄幀或者說呂祖若想繼續修道無礙,就必須得出一個“結果”,跟身為謫仙人的銅人師祖徹底了去恩怨,至於為何一氣化生的齊玄幀將銅人師祖丟擲到廣陵道,她猜測應該與黃三甲有關,如果後者能夠將功補過,未必不能重返天上。

而黃青死在悍然升境的徐龍象手下,意料之外,卻在情理之中。在她看來,鎮壓江湖六十年的王仙芝,這位老匹夫的拳頭當然不講理,可徐龍象的天賦異稟一樣毫不遜色,甚至要比遠處視線中的那一位,更不講理。黃青就算資質、心性和實力都在頂尖武夫之列,可此時遇上不惜玉石俱焚引下天雷的徐龍象,仍是為時過早,真正成為劍仙之後還差不多。

由於齊玄幀的橫插一腳,局勢並未一邊倒長風文學

向北莽,但是大廈將傾的勢頭依舊難以阻止。

白衣女子神情複雜,雙手抓起兩把沙子。她猶豫不決,是否該出手。

她澹臺平靜和那爛陀山的六珠菩薩如今都算登上了北涼的賊船,各有各的隱秘訴求,後者是希冀着藉助北涼鐵騎一統西域,甚至在將來能夠暢通無阻傳法於中原。相比女子法王,觀音宗就沒有這麼多功利性,澹臺平靜的初衷無非是“補天”,宗內祖師爺曾經傳下“天傾西北”的四字讖語,後來經過她師父畢生苦心孤詣的鑽研,直達學究天人之境,不過也才得出“西北雲天破開大口,氣機倒灌大地,正如海水倒灌江河”的含糊結論,澹臺平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假使北涼真是罪魁禍首,那麼觀音宗作為北涼目前的盟友,就不得不臨陣倒戈,只是這個深藏心底的秘密,澹臺平靜始終沒有跟那個人坦誠相見。非不願,實不能。

澹臺平靜看了眼遠方,第五道天雷將墜未墜,那人在迅速換了一口新氣之後,蓄勢待發。

在這之前,他試圖去阻攔徐龍象奔赴北方,但很快就被頭頂天雷盯上,無暇他顧,根本就不可能做出多餘的應對。

世事多無奈,無疑又是一個非不願實不能,哪怕他是扛下四道天雷的他,也不能例外。

心有靈犀,一點即通。

澹臺平靜雖然沒有得到任何提醒,但是已經獲悉他的念頭。

她嘆了口氣,不再猶豫,抬起雙臂,大袖如翼。

雙拳貼在一起,緩緩拉出一段距離,黃沙從指間灑落。

黃沙撒下,粒粒分明,依次懸停。

瀑布天落,其噴如珠,其瀉如練,其響如琴。

她身前出現這幅宛若鬼斧神工的玄妙畫面,畢竟僅是發生在咫尺之間,稱不上壯觀,但絕對驚世駭俗。

觀音宗擁有兩樣秘傳重器,使得這座宗門力壓北方扶龍派練氣士,一樣是賣炭妞手上那件差點讓徐鳳年陰溝裡翻船的陸地朝仙圖,還有一樣便是愈發只聞其名不見其形的月井天鏡,分別針對天地間的毓秀鍾靈,讓其難以逾越天道雷池,束縛在規矩方圓之內。後者在數百年來第一次現世,恰好便是不久前澹臺平靜試探徐龍象,不過那時候的符器月鏡,由兩滴綠色水珠墜出兩線後畫弧而成。也正是那個時候,某人違反常理從月鏡中一穿而過,如同撞碎海上明月,讓修道近百年修出古井不波境界的澹臺大宗師心生漣漪。

文似看山喜不平,修道一事,則恰恰相反,最怕道心生起伏。澹臺平靜要撫平漣漪,更是撫平道心。這次破例幫他一回,就當償還“前世”那份引領之恩了,之後不論涼莽大戰走勢如何,她都不虧欠半點,一切照規矩行事。

澹臺平靜正襟危坐,身前是那一幅黃沙造就的靜止瀑布,準確說來是月井天鏡另一種形態的顯聖。

她雙臂猛然往外一扯,天鏡驟然變大,豎立在身前。

澹臺平靜伸出一根手指,輕輕一推鏡面。

這面鏡子平移出去,然後一閃而逝。

北方三百多里路程外,這面擴大無數倍的月井天鏡緩緩浮現。

鏡子以南,是叼着劍低頭奔跑的徐龍象。

鏡子以北,是一頭在蟄眠大缸被齊玄幀破碎後怒而現身的龐然大物。

少年和那頭本該只會綉在世間龍袍蟒服上的巨物,照理會在鏡子出現的地方出現對撞,然後便是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捉對廝殺。

那巨物翻雲覆雨而至,雲霧中偶見猙獰頭顱、飛舞長須和那雙黃金色的眼眸。

當它察覺到前方天鏡泄露的氣息,碩大金眸中顯示出一絲充滿人性化的譏諷。

它略作停頓後,便俯衝出**,徑直撞向鏡子。

背對澹臺平靜的徐鳳年如釋重負,沒有轉身,而是輕輕點頭,這個細微動作,當下已經算是對這位練氣士宗師竭盡全力表露最大程度的感激之情了。

澹臺平靜遙望那個頭懸紫雷的孤單背影,沒來由淚水朦朧。

曾經有個雙鬢霜白的男人,站在廣陵江畔,說此生來生都願識盡世間好人,讀盡世間好書,看盡世間好山水,天上風景再好,從不羨慕。

澹臺平靜興師動眾祭出宗門重器後,神情有些頹然,坐在沙丘上怔怔出神。

這對正在力扛天劫的徐鳳年而言,絕對不是什麼雪中送炭的舉措,而是雪上加霜。

世上有草莽龍蛇的說法,大蟒在山,入江成蛟,最後才能登門化龍。春秋九國,戰火紛飛,除去西蜀自古便鎖住真龍,八國各有氣運孕育而生的真龍潛伏,隨着離陽趙室一統中原,原本有蛟無龍的北莽藉機養出一條真龍,是為了入主中原奪取天下,而一意孤行的趙黃巢也僥倖在地肺山養出一條黑龍,更在下馬嵬驛館陰險布局,是為了吞食西楚氣數和禍害北涼徐家,如今謝飛魚追隨陳芝豹入蜀,捕蛟養龍是助陳芝豹三教熔爐而成聖,一旦功成,不說那蜀地氣數暴漲,光是陳芝豹本身,就足以跟徐鳳年這個所謂的天下第一人一較高低,甚至勝算更大。

天下真龍有三,所針對的對象,竟然到最後都是她眼前這個男人。

尤其是北莽這一條,馬上就要降臨此地。

澹臺平靜看着那個背影,輕聲問道:“你說你可憐不可憐?”

她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終於再度心如止水,再不去看那個註定連九死一生都成奢望的男人,轉身走下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