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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酒樓一擲千金的普通豪客那叫一個膽戰心驚,比如那位蹲在一張酒桌下抱頭痛哭的官老爺,作為一縣父母官,原本這趟是藉著來北安鎮體察民情的幌子,喝個無傷大雅的花酒,準備祭五臟廟後就去鄰居青樓那邊的床榻上,以五十高齡馴服一兩匹胭脂烈馬,這般老當益壯的“投筆從戎”,何其壯哉!他得知死人後倒是也清楚此地不宜久留,只不過一來實在兩腿發軟走不動,二來也怕那群殺人都不帶眨下眼的凶神惡煞萬一嫌他礙眼,就直接給濫殺無辜了。

這張酒桌上,唯一還坐在椅子上繼續喝酒的,就只有那位今年在衙門裡頭幾乎沒有立錐之地的赴涼外鄉士子了,身為文弱書生的他甚至緩緩移開屏風,只為了視野開闊,將那處江湖神仙打架的血腥戰場一覽無餘。什麼叫每逢大事有靜氣?大概這就是了。只不過他這個盡顯名士風流的荒誕舉措,無疑引起了桌底下同僚和北安鎮豪紳的同仇敵愾。

也不是所有豪客都樂意束手待斃,有幾桌江湖人士就在那名佩刀公子橫空出世後,貼着靠窗牆根躡手躡腳地想要下樓,只不過在樓梯欄杆上,站着一名身穿深紅袍子的絕色女子,如一尊菩薩巍巍然立於佛龕,不怒而威。

根本不用她開口,所有江湖豪傑就都識趣地返回原位。

有個心思靈活的傢伙悄悄打開窗戶,試圖一躍而下,結果嚇得差點魂飛魄散。

他瞅見窗外倒掛着一顆腦袋。

大眼瞪小眼之後,他什麼話都沒有說,緩緩關上窗戶,應該是生怕還留有縫隙,不忘使勁往裡拉了拉,這才坐回椅子上,嘴中默念道:“舉頭三尺有神明,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就算你是冤魂厲鬼,但別看我王健三十好幾的一條漢子,其實我還是童男之身啊,陽氣最重,你找上我,小心兩敗俱傷……”

此時此刻,氣氛微妙至極。

目盲女琴師薛宋官那邊,屏風已經被衣裳絢爛的苗人少婦虛空一手拍倒,她雙腿盤坐在椅子上,神采奕奕,盯着佩刀公子哥的那張側臉,舔了舔嘴唇,嘖嘖道:“真俊!”

作為她男人的那位南詔武道第一人,韋淼笑着點頭,對於妻子的離經叛道,這個貌不驚人的漢子從不以為意。

天下好事萬千,以自己媳婦開心最好。

而真實身份是西蜀亡國太子的蘇酥,在又一次見到那個傢伙後,心情複雜,醋味翻湧。

僅憑這一點,他就能夠跟劍冢當代劍冠吳六鼎當成難兄難弟。

劉妮蓉那一桌,除了毛舒朗只是放下酒杯卻依舊沒有起身,程白霜和嵇六安都已離開椅子,如今貴為南疆龍宮之主的林紅猿更是一彈而起。

更遠一些的位置,那位一日之間見過陸地神仙又見過江湖仙子的霸陵郡少俠,好像馬上就要淚流滿面了。

他覺得今天這一天光陰,就已經把一輩子的江湖走完了,就算明天就退隱江湖娶妻生娃也無怨無悔。

好像剩下唯一一個還被蒙在鼓裡的酒樓二掌柜郭玄,剛要對那個癩蛤蟆打哈欠吞日吐月的年輕人怒目相向,就立即閉上嘴巴。

因為發現那位被稱為宋公公的胖子如遭雷擊,臉頰雪白肥肉顫抖得厲害,卻說不出半個字。

被嵇六安一隻酒杯砸得倒地不起的一位中年刺客咬牙切齒道:“徐鳳年!”

幾乎同時,今夜落座後就再沒有起身的司禮監掌印劉公公終於緩緩起身,微微弓腰,謙恭卻不顯諂媚,嗓音沉穩道:“咱家見過北涼王,先前在龍駒河渡口,是咱家有失禮數,還望王爺海涵。”

太安城宦官,無論品秩高低,都沒有向一名異姓藩王下跪行禮的道理,哪怕是宗室藩王也不行。

一旦手捧聖旨,照理說連皇親國戚也要跪迎聖旨才對。

只不過面對這位西北藩王,劉公公這位印綬監頭把交椅不敢如此奢望,司禮監掌印太監宋堂祿都不會有此念頭。

以前是因為他身後的北涼三十萬鐵騎。

現在又多了一個只跟他本人有關的理由,就是欽天監那場天人之戰。曾經承受離陽趙室歷代香火的一幅幅龍虎山祖師爺掛像,如今所剩無幾了。

後知後覺的郭玄正要將功補過,就聽到年輕藩王輕聲笑道:“二掌柜的,行了,別演戲了。”

郭玄愣在當場。

徐鳳年看着三名太監和如臨大敵的御林軍錢統領,收回視線後,重新打量起眼前這位酒樓二掌柜,“殺人何須用武功,躺在地上的那幫三腳貓也好,割鹿樓的四名刺客也罷,甚至加上蟄伏在魚龍幫的那名供奉,都不是真正的殺招,到頭來還是要靠你這位主心骨,靠你在他們酒菜里下的毒,對不對?”

遠處那位苗疆女子拍手叫好道:“你這娃兒模樣俊,眼光也俊!”

郭玄臉色陰晴不定,最終如釋重負,悄然挺直腰桿,轉身正視這位年輕藩王,哈哈大笑道:“不愧是武評四大宗師之一!不愧是北涼王!不愧是人屠徐驍之子!”

連續三個不愧。

這個機關算盡太聰明的中年男人,他的笑聲,瘋癲而蒼涼,無比悲壯。

徐鳳年再次環視四周,已經死絕的割鹿樓刺客,那些亡了國的春秋遺民,站着的印綬監宦官,還有更遠一些的林紅猿那一桌,自言自語道:“都是技術活兒。”

郭玄嘴角冷笑不已,竟是毫無懼意。

徐鳳年撇了撇嘴,“你重金購置或是精心調製的這種毒藥,毒性發作極為緩慢,病入膏肓後,應該是在他們在到達清涼山前後發作身亡,曾是春秋南唐朝廷專門針對江湖宗師的手段,號稱可以輕鬆摧破金剛不敗之身。”

郭玄眼中充斥着銘刻骨髓一般的恨意和快意,獰笑道:“怎麼,王爺覺得能從我嘴裡撬出解藥的配方?”

徐鳳年欲言又止,最終只是搖頭淡然道:“不奢望,有些事,道理講不通。”

郭玄嘴角突然滲出一絲血跡,漆黑滲人,在他倒地而亡之前,這位苦心孤詣營造出這場刺殺的春秋遺民,小聲呢喃道:“我郭玄象,苟活半生,死得其所……”

地上那名喊出徐鳳年名字的中年男子,高高舉起手臂,就要竭力拍碎頭顱以求自盡。

可是倒在他身邊不遠處的一名妙齡女子,本該是在江湖上享受無數年輕俊彥愛慕垂涎的美人,仰起頭望向那位年輕藩王,神情崩潰,滿臉眼淚鼻涕的可憐模樣,哭泣道:“北涼王,不要殺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啊……為了報仇,我已經付出太多了,已經不欠家族什麼了……”

女子的凄厲哭腔,在酒樓里刺耳回蕩。

也許沒有人意識到,在今夜這場前赴後繼人人爭死的廝殺中,這是唯一的哭聲。

將離陽人屠徐驍視為中原陸沉罪魁禍首的春秋八國遺民,面對山河破碎的人間慘況,有些人選擇殉國,於是有了西蜀京城內,樹樹白綾井井沉屍,有些人選擇逃避,這些人就形成了洪嘉北奔,有些人選擇躲藏,於是各大王朝覆滅之地的各大江湖門派,一夜之間多出許多陌生供奉和幼年弟子,許多庭院深深的富貴門戶,多出許多襁褓之中的嬰兒,許多好似因一見鍾情便匆忙嫁娶的男女,許多寺廟書院甚至是青樓勾欄,前者多出滿身書卷氣的老人,後者多出許多分明氣態雍容如同大家閨秀的風月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