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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冬日,康亂命屠城,致枉死無數。此過之甚,不可不察,不可不究。

君王亂命,臣子可否,將帥亂命,士卒可否,為何仍有開封慘事!

究其原委,概因崇拜皇帝過甚,明知可否而未否,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開封慘事,過在於康,余者無罪。若康再有此等亂命之舉,當退位讓賢,普天共見。然從今起,若君上有亂命,臣下不否者,將帥有亂命,士卒不否者,皆應追責!

此文行發全國,昭告天下!

完顏康從少室山下趕回開封府,去到開封府原本的皇宮之內,親手寫了一份罪己詔,下令集結重將,準備將此昭複印,傳告天下。

開封府原為北宋京城,被金國奪下之後,原有宮殿仍在,作為南京路行署,並一度作為陪都。完顏洪衍在開封稱帝後,花費巨資將原有宮殿重新修繕,此時開封皇宮的景象,絲毫不弱於中都。

“陛下,行軍打戰死幾個人,用不着下罪己詔吧……”伍石蠻等重將齊聚殿上,聽完這份罪己詔後,大多面帶尷尬。

在伍石蠻這等廝殺漢想來,戰爭期間行屠城之舉,歷朝歷代都屢見不鮮。

君王一怒,伏屍百萬,開封府枉死之人,數不過萬,於一國之爭而言,着實算不了什麼。

這數月來,死者家屬都得到了高額的撫恤,民間怨氣極少。

此時完顏康再下一份罪己詔,一來有損天家顏面,二來還容易引起民怨復生。

民眾都是善忘的,何必再多此一舉呢!

完顏康搖了搖頭:“諸位,錯就是錯了。”

當日極力勸阻完顏康屠城的羅翰懷,此刻也單膝跪地,以頭觸地:“陛下,三思!”

“陛下,三思!”眾人齊齊單膝跪地,懇請完顏康收回成命。

完顏康拍了拍額頭,站起身來走到殿中,將眾人一一扶起:“諸位,我下這份罪己詔,非為平息民怨,實乃以此警醒自我,提醒諸位,要遵規守法,不可搞個人崇拜。”

前世之時,當朝太祖何等風流人物,其人軍事、政治、文學方面俱是不世出的天才,更有不可思議的樂觀心態,這才在亡國危局之中屢屢力挽狂瀾,最終創下了一番豐功偉業。但到了晚年,太祖犯了糊塗,萬眾附和,無人能制,致全國民生凋敝,國力倒退十數年,朝野枉死者數不勝數。

前世故事,完顏康不能講述,但歷朝歷代的君王得失,完顏康可信手拈來。眾人勸他勿下罪己詔,都是出於一片好心,都是不願見皇帝威望受損。

但對完顏康而言,些許威望受損,又算的了什麼。

完顏康十分耐心的講了一通前朝故事,最後總結成一句話,絕對的權力,必然產生絕對的腐敗,更容易產生巨大的災禍。既然新朝依法立國,皇帝並不需要所謂的絕對權威,更不能豎立絕對權威。

君、臣、民共治天下,方是王朝萬世不滅之道。

完顏康一番耐心解說,將眾人顧慮逐步打消。對於伍石蠻、羅翰懷等軍中老人而言,完顏康無論做何等決定,只要最終他一聲令下,這些鐵杆心腹必然是遵命而行的。

部分降將,卻因此更為心悅誠服。

古人云: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話雖如此,但對於上位者而言,常見之事並非過而能改,反多是文過飾非。

能直言己過,能欣然改之,能要求臣下監督,此等君王,何人不從,何人不服!

在一片“陛下聖明”的呼聲中

,完顏康的罪己詔終於被眾人接受。這份罪己詔被印刷了幾百份,蓋好皇帝大印後,有十幾份張貼於開封城內四門以及城中各處公告欄。除此之外,還有數百名軍士,將蓋好印的罪己詔帶往全國各地,用於昭告天下。

這份罪己詔一出,開封府內張貼昭告各處,人潮圍觀,漸呈洶湧之勢。街頭巷尾,茶樓酒肆,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張兄,咱們的小皇帝,又折騰個什麼玩意呢!”幾個儒生打扮的學子聚在一起,看完罪己詔後,相約來到附近的一處酒館,選了一處臨街的桌子,要了幾碟小菜和兩壺酒,開始議論起來。

張姓儒生眉頭一皺:“宇文,嘴巴乾淨些!”

“怕什麼,《革新法典》不是說了,不以言獲罪,新法里可沒有大不敬這條罪……”

“新法里是沒有,可要是被這些丘八聽了,揍你一頓,你又能如何!”一個身着白袍的儒生,不時拿眼看向窗外。

“胡兄所言極是,莫說揍你一頓,就是尋上你的過錯,砍了你的狗頭,大不了賠些銀錢給你家中……”

“李通,你找打!”名喚宇文之人,跳將起來。

“怕你不成!”

因為年前科舉制度的改革的通告天下,原本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金國儒生們,都走出了家門,三天兩頭的進行鍛煉起來。隨着體格的強健,儒生們的膽氣似乎也豪壯起來,一旦發生爭論,單純口角的比例逐漸下降,動手的概率逐漸增加。

能動手的,就別嗶嗶。

這句從軍中傳出的口頭禪,據說還是當今聖上掛在嘴邊的,如今也成了開封府內學子們的行事方式之一。

“都給我坐下!”

“若是要打,你們倆大街上表演去,說不得還能得上幾文錢打賞!”

張姓儒生在這幾人中還略有威望,一聲大喝加上一句反話,總算將場面控制下來。

胡姓學子嘆了口氣,似乎為本將上演的一處好戲立刻落寞而感到遺憾。

張姓儒生瞪了他一眼,這才招呼眾人吃菜喝酒,過了一會兒,眾人的議論便又回到原先的話題來。

“我看這勞什子罪己詔也沒什麼鳥用,不過就是收買人心罷了!”胡姓儒生喝完一杯酒,砸吧砸吧嘴,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一旁兩人也連連點頭,以示附和。

張姓儒生把杯中酒舉到嘴巴,定了一定,接着還是放下酒杯,鄭重其事的道:“諸位,以張某看來,若是此詔不廢,至少開封慘事不會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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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份罪己詔又能如何,還能讓死人復活不成!”宇文依舊有些憤憤不平,他的一個堂兄原本在南軍服役,就沒於破城投降之時。他這個堂兄與他自小一同長大,成年後也向來與他交好,至今他心中始終有些鬱結難平。

“就是就是,前一陣好歹還賠了幾個錢,現在這一份乾巴巴的詔書,又有什麼鳥用!”胡姓儒生也跟着吐槽。

“下個月的恩科,我看也沒啥好考的!”宇文接着憤憤而道。

張姓儒生有心勸說一番,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他輕輕的搖了搖頭,他知道要說服別人是一件極難的事兒,既然自己的話,他們聽不進去,自己又何必苦苦勸道。

更何況,這開封府內,確實是枉死了近萬人啊!

道不同,不相為謀。隨着對《革新法典》和諸子百家的研習,張姓儒生自覺思路與以往日漸不同,而自己這些往日的同窗好友,似乎都有些思維固化了呢。

“諸位,我吃飽了,先回去溫書,今日算我做東。”張姓儒生聽着三人不斷吐槽,突然覺着有些索然無味,從懷中掏出一小塊碎銀子放在桌上,便施施然下樓去了。

……

誠如羅翰懷等人所擔憂的,這份罪己詔發出之後,至少在開封府內,並未能起到什麼積極的作用,反而是挑起了許多死難者家中逐漸癒合的傷疤。

但隨着第二天的一份補充告示,張貼在開封府各處,整個開封府沸騰了起來。

開封府三年內稅賦減半,受難者家屬,十年內可免除所有稅賦和徭役。

首先看到這份告示之人,無不欣喜若狂,撒腿回奔,要將這個天大的喜訊告知家人。

張姓儒生坐在家中,正誦讀着墨子的非攻篇,忽然聽到屋外一陣腳步聲,沒過多久,父親爽朗的大笑聲響起。

“父親,何事如此開心?”張姓儒生放下手中書卷,走到客廳。

“來來來,才兒,正要喚你來看。”他父親拿着一張兩個巴掌大的紙張,與張姓儒生同看。

管家出門見了告示,生怕自己記的不準,見路邊賣字之人抄寫叫賣,便買了一張帶回府中。告示中減免稅賦的細則還沒能得見,倒是滿城賣字的書生,這日靠抄寫告示賺了個盤滿缽滿,發了一筆小財。

告示不過寥寥幾句話,張姓儒生看完,拍掌大笑:“我就知道陛下昨日下罪己詔,必有下文。”

張姓儒生父親待兒子平靜下來,肅然道:“如此聖君,還不去溫書!”

張姓儒生頓時凜然:“是。”接着他放下紙張,轉回書房去了。

“午後記得隨武師打熬力氣,弓箭也不可落下!”

“孩兒省的!”

胡姓儒生和宇文早上就出外閑逛,看到新出的告示後,他反覆讀了幾遍,忽然伸手在自己臉上左右各抽了一記,然後匆匆趕回家通報消息。

其人家中得知告示內容,俱是歡欣無比,胡父拉着他:“咱們爺倆喝兩杯,好好慶賀慶賀!”

“不了,不了,父親,我溫書去了!”胡姓儒生忽然想通了什麼。

宇文看了告示,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他反覆念了幾遍,直到確認能夠記住,便往附近的姑姑家中奔去。

“姑姑,你們見了外面的告示了么?”

“我這剛剛出門買菜見了,正好回來告訴你姑父呢!”

“這可是天大的好事,陛下仁德,實在是千古聖君啊!”

宇文見他姑姑一家人笑逐顏開,再無幾分喪子之痛,一時不知要說些什麼。

“孩子,今日在姑姑家吃飯吧!”

宇文本要答應,忽的想起了什麼,連忙擺了擺手:“不了,姑姑,我回去溫書練箭。”

“好,好,好,你這孩子,總算長進點了。”

隨着減免稅賦告示的張貼,開封府滿城百姓再無怨氣,反而顯得一片喜氣洋洋。

開封府城西一處佔地數十畝的荒地,被軍隊圈禁起來,不時有裝滿了磚石的板車抵達,數十名石匠也進入其中,開始叮叮噹噹的鑿了起來。

數日之後,一座英烈園雛形已經建好,英烈園當中豎有一塊石碑,中間以鮮紅大字載明罪己詔內容,四周的石壁之上,則刻有當日所有枉死者的姓名。

枉死者姓名全部刻好後,完顏康獨自進入英烈園,坐於石碑之下,開始默念往生經。

一日一夜後,他站起身來,對石壁深深鞠了一躬,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