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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着三個年輕人接連說出台上這出《牡丹亭》的主題,白聞玉欣慰地笑道:

“本來還以為你們年輕人看不下去,我還想跟你們講講台上這齣戲到底演的什麼,但想來也對,艾青是港大的高材生,小溫跟天然又是專門學這個的,看來真是我小看了你們呢。”

白聞玉有所不知,他們三個人何止是了解,正如那對楹聯所書,今時豈無從前事,座中常有劇中人。

《牡丹亭》這齣戲,說是他們之間所以經歷的投射縮影,亦不為過。

賀天然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神情恍惚的溫涼,知她此刻與劇中人物產生出濃濃共情,男孩腦中心念電轉,隨即對母親笑着補充後續道:

“阿涼說得沒錯,確實是情之所至,金石為開,杜麗娘最後得以還魂,死而復生,與柳夢梅結為連理,情定一生,當真是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最佳範例,雖說這其間過程曲折了些,但在結局皆大歡喜的襯托下,中間的苦楚與傷情,才顯得更為感人珍貴吧。”

溫涼知男友是在故意借古喻今,這種在有情人之間才會感受得到的心有靈犀,瞬間讓女孩的心裡升騰出一股暖流,渾身是暖洋洋的。

然而,對台上故事頗有感觸的,不光只有她一個人。

賀天然對於這齣戲的補充沒有什麼錯誤,只是從他的嘴裡說出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結局皆大歡喜這種話,讓曹艾青心中有了一種與溫涼完全相反的煩躁感覺。

他是最沒資格說這種話的人。

不過,眼下曹艾青並不打算借題發揮,就像她之前說的,她來參加這次家宴,不是為了爭風吃醋,而是為了看清“賀天然”其人的真正面貌。

雖然曹艾青恨極了那個一直在暗中誆害了自己一生的賀天然,但不可否認,自己穿越時空的機會也是他給的,如今女孩面臨著兩種思維與記憶上的衝撞,愛與恨變得失衡與畸形,她必須找到一個解決的方法。

因為,這才保護“自己”最好的方式。

儘管仍有排斥,可在這片歲月交疊糾纏的時光瀚海中,賀天然確確實實是她唯一的坐標了。

認清他,然後完善自我。

這個,要比愛情重要得多。

當白聞玉聽完兒子的話後,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凝,但很快就恢復了常態。

曹艾青捕捉到了這個細節,為何白聞玉的眼中會少見的閃過一絲失神呢?

蕙質蘭心的女孩問道:“白姐,你平常很喜歡聽戲嗎?”

白聞玉搖搖頭:“其實,我對戲曲也不是很了解,只是當初陪着天然的爺爺聽了不少,而且《牡丹亭》這齣戲,對我來說,還蠻有意義的……”

賀天然還是頭一次聽說這事兒,他也跟着問道:

“媽,什麼意義啊?”

白聞玉閉口不語,而一旁的賀盼山,卻是怏怏說道:“確實蠻有意義,當年我跟你媽相親時看的就是《牡丹亭》,你爺爺安排的,為了陪他,我們花了兩天時間看完了全本的戲,當年就在這兒。”

三個年輕人聞言皆是沉默,頓感唏噓。

賀盼山的目光依舊放在戲台之上,他口中娓娓說道:

“這些年,這戲看了也不少次,依我看啊,這《牡丹亭》其實寫到杜麗娘還魂為止即可收筆了,重生之後的事,過於冗長,她是鬼的時候,反而過得更開心一些,一旦還了陽,愛情撞上現實的冰山,管他柳夢梅最後有沒有考上狀元,杜麗娘的老爹不還是執意要將他們分開?

若非湯顯祖最後寫出讓皇上這麼個人物出來和解的戲碼,他倆的愛情,是如何都收不了場的……

但是這麼寫,反而是落了下乘,你們覺得呢?”

面對前夫的言之鑿鑿,白聞玉當即是有條不紊,反唇予以回應:

“若按你這麼說,那《牡丹亭》就只保留《遊園》那麼一折不更好?相見不如不見,兩人就這麼永存夢中。再者說,杜麗娘即便是化為鬼魂,都一直心念愛人,求的就是一個圓滿,怎麼到了你這裡,連給個結局都給不了呢?

當然,若說缺點,也不是沒有,只不過我所在意的是,杜麗娘到死都只能躺在墳堆里讓人拯救,難免讓現在的人有種怒其不爭之感,可考慮到時代的局限性,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好在如今不一樣了……”

《牡丹亭》大體可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生前,死後,重生。

作為戲曲巔峰之作,能被後世傳唱百年而經久不衰的經典,自然是有其常看常新之處,如今賀、白二人看似在爭論戲劇結構與人物局限,但結合他們自身的感情狀態,其中的言外之意,反倒不難理解了。

在場三個年輕人都是聰明人,之前一句相親看戲的舊事,到他們如今的發言爭辯,一條逐漸明晰的感情脈絡已然浮現於心。

賀盼山真正想說的,不滿的,是關於婚後的種種現實衝突,戲中有皇帝擺平一切,可現實卻不能,恰如自己婚前婚後的狀態。

而白聞玉就更進了一步,如若結局不能圓滿,還不如停在最初相遇之時,其中,她也同時在自省着自己的軟弱。

現在不光是賀天然知道,就連溫涼與曹艾青都看出來了男孩的父母皆是十分要強的人,最初的相戀固然是情投意合,但最後分開也是彼此要強,硬碰硬之後不肯退讓的理所當然。

可憐的是賀天然,在這種父母都極為強勢的家庭中生活,當真是一點喘息的餘地都沒有。

這種情況,他小時候不懂,只覺得父母沒能陪伴自己,但長此以往的潛移默化,自然就養成了孩子內向寡言的性格,只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而長大之後,這種情況就更加變本加厲,只因他懂了,長大了,所以才會更覺鬧心。

比如說現在……

台下的爭論並沒有影響到台上的表演,賀盼山有些不耐煩,但他還是壓低了聲音,拿出家主的姿態,甩出一句:

“我懶得跟你掰扯這些,你也別光自說自話,你們三個覺得呢?”

兩個姑娘都很是贊同白聞玉的說法,但是在理解上略有分別,只是現在的情況明面上是戲曲討論,側面卻成了家事紛爭,所以她們作為外人,無論誰起來第一個發言都不好。

賀天然看了看左手邊的父親,又看了看右手邊的母親,這種情況不是一兩次了,小時候他覺得左右為難,不知如何是好,可又為了維持父母這種強強相處的夫妻關係,只能是急得原地含淚打轉……

他們都想讓賀天然偏向自己,可是現在的賀天然,已經不願意做那隻風箱里的老鼠了。

“爸、媽,兒子就就事論事了,可能我接下來說的話,會有點難聽,但僅是一家之言,你們先耐下性子,聽我說完,可以嗎?”

賀天然先徵詢了一句,白聞玉一愣,隨後生硬地點點頭。

這種表態,很明顯就是誰都不想幫,他要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了,而這幾年自認待兒子不薄賀盼山心下一涼,覺得此番舉動很是薄情寡義,他冷笑一聲,譏諷一句:

“行啊,賀大導演說說吧,你有什麼高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