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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坐西朝東,跪坐在木案後面歇了一會。

樓梯在廳堂的東側,背後的西側還有屋子,所以夕陽透不過西牆。但太陽一向是偏南的,已從左邊的木窗縫隙里斜照進來;古樸典雅的廳堂上,幾道細長的黃光、彷彿為此間點綴上了幾抹光彩亮色。

周圍躬身侍立的幾人都沒敢吭聲,秦亮也不知道說什麼好,他遂伸出手指,在木案上的琴弦上隨手撥了一下,立刻發出“叮咚”清脆的弦聲。

就在這時,東邊的樓梯口上來了一些人,幾個宮女簇擁着身材高挑的郭太后上來了。秦亮立刻把手指從木案上挪開,抬頭朝東邊望去。

只見郭太后身着深青色的布衣,一頭烏黑的青絲挽在頭上,沒有戴一件首飾、所以也不用假髮。她雖然去掉了象徵禮制身份的蠶衣、首飾,但衣帶和縹帶是大紅色的。

極盡素雅的服飾、加上深色的布料,反倒襯得她臉脖上的肌膚更加雪白,如玉如瓷,簡直好像不染塵埃、白凈得沒有絲毫煙火氣。

秦亮還是第一次見她穿成這樣。郭太后沒掌握過真正的大權,但身份地位一直很高,忽然如此打扮、便彷彿有一種繁華落盡之感,叫人莫名悵然。此時秦亮便已經有點心疼她了。

相比之下,秦亮雖未穿袞冕,卻仍穿着天子服飾。一身紅色袍服,頭戴通天冠(捲雲形狀、橫插着一根簪子,像影視里諸葛亮戴的帽子,不過那種帽子應該是相似的遠遊冠、中間無山述),印綬玉佩等一應俱全。

郭太后雙手得體地放在前方,姿態端莊地緩緩走近垂簾,輕輕蹲下之後、立刻跪坐到了木地板上,隨即伏拜於地!

秦亮見狀,差點想起身走出來扶起她!但宮女們在前方拉上帘子、隔開二人,就是象徵性地表示男女有別。秦亮遂未輕舉妄動,依舊保持端正、跪坐在案後,只是身體稍微挪動了一下。

郭太后身體伏在地上,先是以額頭觸及手心,然後又翻了一下合在一起的雙手、再以頭接觸地面。隨後她跪坐起來,重複剛才的動作,行了稽首再拜之禮:“妾拜見陛下,陛下萬壽。”

周圍的宦官宮女都埋着頭,幾乎屏住了呼吸、關注着中間的郭太后。大多人的眼神十分複雜,看到曾經的皇太后殿下、用這樣的禮節,他們多少都流露出了些許傷感之色,但隱約又好像帶着欣慰。

“快免禮。”秦亮立刻抬起手道。何止是別人,秦亮此刻的感覺也很複雜。憐惜之餘,他竟又忍不住地、生出了一種自我膨脹的快意!

很早以前,郭太后便在秦亮面前跪過,但那畢竟是私下裡,而且不算禮儀、乃因倉促應急,當時為了郭太后的安全、她最後只能用那種方式。饒是如此,秦亮記得當時自己也萬分憿動,要知道跪的人是誰、什麼身份!不過他內心也明白,彼時那種飄然憿動的情緒、如在山巔,只是虛假的錯覺罷了。

而今卻不同,郭太后正是當著許多人的面,況且叩拜稽首都是禮儀。秦亮受用她的禮,正大光明、坦然有底氣,已然成了踏實和真切的快意。

郭太后禮罷,直起腰跪坐在原地,兩人隔着垂簾對坐着。片刻後,她先開口道:“今日陛下有受禪及大典,要忙於大事。妾未料陛下會前來,故未能迎接。”

秦亮回過神來,說道:“我有些話,正好於此間言說。”

郭太后遂轉頭看了一眼張歡。宦官張歡、龐黑立刻彎腰揖禮,帶着宮女們向樓梯口退去。退了幾步,他們才轉身下閣樓去了。

只有站在一側的吳心沒走,秦亮倒不用避着吳心,聽了一下木梯上傳來的聲音,便立刻起身,闊步走出垂簾。他上前一把握住郭太后的手臂,將她從地板上扶了起來:“卿在此住得習慣嗎?”

郭太后應道:“齊王還做皇帝時,妾便曾居住於靈芝殿,熟悉的地方挺好。”

秦亮點頭,注視着她的美目道:“只是暫時。我剛受禪即位,須平穩一段時間,不得不如此。況且也要盡量顧及太后的名聲。”

郭太后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五六歲就進皇宮了,能繼續住在習慣的地方、便已不錯。但這西遊園屬於後宮,往後陛下還應詔令、讓我搬到北面的華林園去,那裡會更加合適。”

那怎麼行?不說以前,便是今日禪讓之事、若無郭太后的暗中配合,秦亮的吃相必然無法好看,說不定還會出現混亂!

王莽那時候,漢朝太后是他的親姑姑;曹丕篡位時,漢朝皇后乃其妹妹……她們無不反對受禪,哪怕對同姓家人也是如此。畢竟自家人上位後,她們也做不成太后皇后了。只有秦亮做得最順利好看,以至於文武百官無人反對!

郭太后不太可能一點要求都沒有,她那麼說,或因別無辦法、只能寄希望於秦亮的人品。但她依舊願意配合禪讓,顯然是了解並相信秦亮這個人。

於是秦亮毫不猶豫地說道:“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我不可能辜負卿!再說不封卿為皇后,那用什麼名義把阿余給卿撫養?”

郭太后應該是信任秦亮的,不過在秦亮已經即位之後、再次強調許諾,顯然更能讓她安心。果然她漂亮的杏眼裡,立刻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笑意。只是細微的變化,她的神情就好像完全不同了,多了幾分活力、情緒也漸漸高漲起來。她的動作也輕快了不少,微微轉頭看了一眼吳心。

秦亮握着她寬袖裡的柔猾手腕,眼睛看向她的交領,只能看到白晳的鎖骨、漸漸升高的青布弧度,他便說道:“我們到簾後的筵席上去坐。”

此刻秦亮才看出來,郭太后雖然穿得素雅,但除了大紅色縹帶做裝飾、臉上也塗抹了淡妝。至少細長的黛眉畫過,嘴唇上抹了口脂,那口脂沒有塗嘴角,讓她的嘴顯得更小、略尖的下巴也愈發秀氣。所以她貌似沒有什麼裝飾,實際是經過了精心的打扮,心思都花到了細節上。

郭太后輕輕踮起腳尖,讓小嘴離秦亮的耳朵更近,低眉垂目地小聲道:“後面還有房間,我有時會在閣樓上歇息午睡。”

秦亮立刻會意,當即攜郭太后往西邊的房門走,恍然又道:“卿還沒說過名字。”

郭太后從吳心身邊走過,又打量了一眼她身上的蠶衣、顯然吳心已經封了妃嬪。吳心仍然面無表情的樣子,眼神有種漠不關心的感覺,只不過蒼白的臉頰上、已經浮現出了些許的紅暈。

兩人走進屋子,郭太后反手輕輕掩上木門。只見這裡確實是間卧房,還有一張睡塌,枕頭、薄被都有。旁邊有屏風,矇著綢緞的屏風後面、隱約可見浴桶。外面廳堂的木窗應該是臨時關的、宮人們沒顧得上進這間房,這裡的一扇木窗竟還開着。

這時郭太后的聲音柔聲道:“進宮之前還沒取名。”

秦亮脫口問道:“父母如何喚卿?”

通常女子的小名是不會說出來的,不過秦亮此時問她、也沒什麼關係。片刻後,郭太后才有點不好意思地低聲道:“阿鳳。”

一聽之下,秦亮差點沒笑出來,不過一想曹丕的皇后、還叫郭女王,相比之下什麼龍、鳳的字就還好了;雖然大家都知道所指何物,但起碼比喻了一下、沒那麼直白。

這時秦亮放開郭太后的手腕,立刻走到了窗戶邊、打算關窗。他趁此機會,微微探出去看了一眼太陽的位置,太陽已經靠近宮牆,看樣子快要下山了!

與此同時,秦亮在閣樓上、也看得更遠,不禁贊了一聲:“此地的風景確實不錯。”

話音剛落,郭太后忽然主動摟住了秦亮的後腰,秦亮很快就感覺背上有點硌。不過郭太后與金鄉公主和玄姬並不一樣,既然郭太后不怕炎熱,他便在原地站了一會,繼續眺望着窗外的景象。

窗戶朝北,正對着一片寬闊的湖泊、似乎叫靈芝池。湖中的水面上、水波被風吹得上下起伏蕩漾,在餘暉之中、靈動地泛着白生生的光澤。一隻飛雀從湖上飛掠,羽毛顏色紅艷。起初它只是湖光水影之中、一個尋常的艷麗圓點,待它飛得近了、轉了個方向,橫對閣樓這邊,禽鳥滑翔的身影輪廓也隨之變得硬朗且長。秦亮正觀賞風景,又聽到郭太后的聲音道:“以前天天都看,便不覺得有多美妙了,彷彿只是掛在窗上的一副山水畫而已。”

好像是這個道理,秦亮遂輕輕點頭。他隨即關上了木窗,轉身說道:“太陽快下山了,最好在天黑之前、我便回到中宮那邊。”

郭太后聽到這裡,好像想起了什麼,如臨大敵般地深吸了口氣,她說話的聲音卻與神情不一樣、輕聲道:“那沒多久時間了。”

此刻太陽還沒完全下山,不過一旦最後的陽光隱匿,要不了一會便會迎來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