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樓上披頭散髮那位小娘雖是無辜受累,然而罵的過於難聽,年歲又最大,讓劉琴狠狠訓了她一頓,又呵斥她若是沉不下心學繡花,就自尋出路去。

小娘若是年輕貌美,還能去尋出路,過了花期,哪裡還有出路可尋,披頭散髮那位連忙關上窗戶,不敢再吭聲了。

劉琴放炮似的教訓了這三位,又狠狠瞪了看熱鬧的兩位,將這一番鬧劇彈壓,才走出去對宋繪月道了萬福:“大娘子還是去前面說話,這裡污言穢語,別污了耳朵。”

她又對鐵珍珊道:“去前頭我屋子裡洗。”

宋繪月和鐵珍珊連忙隨着劉琴回前頭去,銀霄神出鬼沒地跟着,直到劉琴房外才站住腳。

劉琴幫鐵珍珊凈面梳妝,又換了鐵珍珊自己常穿的靛藍色綉羅寬袍,鐵珍珊這回再次對着銅鏡細看,認為自己是真的美了——雌雄莫辯,美的與眾不同。

她在鏡子里看自己,忽然手一動,將坐在一旁嗑瓜子的宋繪月也照了進去。

鏡子里的宋繪月只是埋頭嗑,雙眼皮痕迹又深又長,乖巧和氣,察覺到她的目光,便抬頭看了過來,露出一個隨和的笑。

鐵珍珊沒有笑,她忽然感覺此時的宋繪月好似一個虛假之像,真正的靈魂正蟄伏在皮囊中酣睡,一不小心,就會透過這副溫柔的面目鑽出來,到最後,也許會吞噬掉眼前這個模樣的宋繪月。

而此時此刻,宋繪月專心致志地磕着瓜子,她那狠厲的靈魂便越沉越深,消失不見。

宋繪月見她一直盯着鏡子,不由問道:“讓自己給迷住了?”

鐵珍珊吹了吹鏡子上的一根頭髮:“我看能不能迷死晉王。”

隨後她將鏡子倒扣在桌上,對劉琴道:“石黛多少錢,我賠。”

在劉琴和鐵珍珊就一根石黛打太極之際,宋繪月聽到外面叫賣楊梅的聲音,口中頓時一酸,連忙走到門口,讓銀霄快去買一包回來。

銀霄起身便走,那賣楊梅的彷彿是生怕他買上了似的,也跑的飛快,讓他大步流星才追上。

小販掀開筐子上的蓋布,裡面是芭蕉葉托着的淺淺一層楊梅,又大又新鮮,楊梅底下是各色蜜煎乾果,他用四片芭蕉葉裝了所有的楊梅,小心翼翼用細麻繩繫上,遞給銀霄:“四十文。”

銀霄低頭看了眼山楂條和薑糖,又每樣要了二十文。

攤販找出油紙,舀出來兩包,又多包了四個干棗送給銀霄。

在夏日燥熱的風裡,銀霄出了點細微的汗,使出六個手指頭勾住六條細麻繩,邁步往回走,然而只走了四步,就停在原地,看向擋住他去路的游松。

游松穿着件灰色舊衣,戴着頂青箬笠,面色蒼白,他傷的重,一直住在祖大夫家中,今日才得了祖大夫允許,出門半日。

他打量一眼銀霄,見銀霄還是老樣子,任憑太陽曬着臉,太陽金光照在銀霄臉上,一半明,一半暗,越發顯出他輪廓清晰的眉眼,身上穿着件舊布衫,舊麻鞋,手上勾的密密麻麻,全是細麻繩。

他對着銀霄一笑:“哥哥今天帶夠銀子了,想問你幾句話,多少兩都問。”

銀霄原本平靜無波的目光忽然銳利如刀,在游松脖頸上一掃而過,隨後又垂下眼帘:“十兩。”

游松笑道:“沒有坐地起價,挺好,去腳店裡坐。”

他伸手一指,指向琴心茶坊不遠處的一家腳店,腳店雖小,望桿卻立的高,上面掛着一面黃色酒旆,在風裡舞成了一條龍。

腳店裡除了酒保和掌柜,空無一人,游松隨意撿了靠牆的桌椅坐下:“坐,我付了大價錢,一個時辰內只做我的生意,喝茶還是喝酒?”

“不喝。”銀霄先將四包楊梅輕手輕腳放到桌上,再將兩包蜜煎放到旁邊,坐到條凳上,便沉默下去,任憑游松打量。

銀霄不喝,游松也不喝,取下箬笠擱在屁股旁邊,從袖子里取出一沓銀票,都是十兩一張新印的交子,他蘸着唾沫點出來一張,放在銀霄面前,單刀直入:“韓北曲是不是瘟猴?”

韓北曲三個字,便是一道驚雷,劈開銀霄的無懈可擊,將他五臟六腑劈的粉碎。

銀霄下意識的用手握住了面前的芭蕉葉,芭蕉葉禁不住他的鐵掌,立刻露餡,裡面的楊梅也遭了殃,在他手指下溢出紫紅色的汁水。

韓北曲三個字立刻讓淌着汁水的楊梅驅逐出去。

銀霄慌忙解開繩子,一展芭蕉葉,發現壞了五顆。

他拿酒盞裝上壞了的楊梅,重新系好麻繩,只是破了的芭蕉葉無法修補,沿途還有破損可能,只能破口朝上抱着走了。

忙過之後,他才繼續坐定,收起十兩銀票,回答游松:“是。”

韓北曲就是給張家訓練死士的瘟猴。

游松得到了言簡意賅的回答,一顆心卻並不雀躍,反而慢慢沉了下去。

“你幾歲跟的他?”

“四歲。”

“他抓的你?”

“不是,他在拐子手裡看中我的。”

“你什麼時候逃出來的?”

“十歲。”

“瘟猴怎麼死的?”

“我殺的。”

對話到此,游松盯着桌上銀票,露出驚愕的神情,似乎銀霄說的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

片刻後,他的驚愕還收了回去,繼續點銀票發問:“你怎麼殺的?”

“拿刀抹脖子,”銀霄面無表情回想,“他教的。”

“之後你就逃到大娘子家裡去了?”

“是。”

“為什麼冒着危險暗殺韓北曲?”

“我想做人。”

游鬆緊抿着嘴,無話可問,也無話可說。

對待銀霄的過往,他說任何一句安慰的話,都像是虛情假意。

他想銀霄的少年老成、藏拙、沉默寡言,以及對大娘子無與倫比的忠貞,原來都是有來處的。

銀霄的人生,從出生之後,就一直在不斷往地獄下墜,出生貧寒,又是在定州這樣一個戰亂之地,成長已是不易,好在有父母疼愛,然而長到四歲,就讓拐子拐走。

到了拐子手裡,已經是非人的折磨,然而命運對他十分苛責,讓韓北曲看到了他的天賦。

韓北曲買走他,訓練他,教他槍法,教他殺人,教他如何做一個死士,唯獨沒有讓他做人。

而銀霄在茫茫然的地獄深淵裡,依然想要爬回來,想要做個人,寧死也不屈服。

宋繪月是太陽,穿破陰霾灑在他心上,並且在他短暫而又苦難的人生里,添了幾年的美好光陰。

7017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