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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穆交辦之後,似乎臉色不甚好看了。

這令劉湛覺得奇怪,可見胡穆繃著臉,便也沒有過多地去過問。

倒是過了兩日。

胡穆下了值,請了自己的兄弟胡穗來舍。

胡穗來時的架勢不小,坐着精美的馬車,那拉車的馬通體潔白,很是神駿。胡穗則是穿着一件時新的綢緞衣,長袖疊起,露出那光滑的內里綢料。

他邁着方步進來,看了這屋子一眼,卻笑着道:“兄長,你這宿舍,怎的這樣小……啊哈……”

胡穗性子,素來開朗而樂觀,如今又因為有才氣,倒有幾分放浪不羈。

只是當初,在吉水老家的時候,被家裡管的緊了,而如今恢復了本性。

胡穆預備了幾個小菜,端詳他一眼之後,便道:“休要這般樣子,坐下吧。”

胡穗只好乖乖點頭坐下。

胡穆道:“現在在外還好吧?”

胡穗便笑了:“聽戲的人太多,各處的戲班子,都是火熱,看來新政是真的好!以往聽戲的有幾人?飯都吃不上呢!現如今不一樣了,聽說現在的戲班子,一個接一個的冒出來,可戲班子倒是有了,就差話本,所謂無話不成戲,若總是唱那些陳詞濫調,大家也厭了,因而……如今這各大戲班子,都得來求我賜墨。”

胡穗微微昂頭,臉上不無驕傲之色。

胡穆卻是幽幽嘆了口氣道:“長久下去,終究不好。”

胡穗聽罷,反是有些激動地道:“哪裡長久不了,只要這世上還有人,他就得聽戲。”

“為兄說的不是這個。”胡穆道:“我說的乃是爪哇。”

“這個?”胡穗微笑,他看着憂心忡忡的胡穆。

而後,胡穗道:“兄長聽說了什麼?”

胡穆搖頭:“這倒沒有。”

胡穗拿起了跟前的酒盞,一杯水酒下肚後,咂了咂嘴,才又道:“兄長這是為我擔心吧,不過兄長既然知曉,那麼愚弟難道是傻瓜嗎?爪哇的事,是肯定不能長久的,這銀子……他還能年年給我不成?即便他肯養着愚弟,愚弟還不高興呢。”

胡穆不由道:“你若能如此,就再好不過了,做人還是安分守己……”

胡穗卻興高采烈地道:“愚弟可不打算在一棵樹上弔死!前幾日,愚弟便聯絡了林氏木業的人,這林氏木業,兄長是知曉的吧,在這木造業也是一等一的大商行,他們已承諾了我,說是只要在我這話本添幾筆,便獻上千兩銀子!兄長,你是不曉得,只要我寫出話本來,次日戲班子一登台,這唱詞和話本,不出十日,就要傳至直隸,一個月之內,天下各處的戲班子,都會跟着傳唱……”

胡穆:“……”

胡穗又笑着道:“你別看這一千兩銀子是一筆天文數字,可實際上呢,在這些大商行眼裡,又真正算的了什麼?他們有銀子,只想要個好名聲,而我這兒……一個唱詞,可能就能使他們教人刮目相看,你說,一千兩銀子貴嗎?”

胡穆苦笑道:“你啊你……”

接着聲音便截然而止,很是無奈的樣子。

胡穗則是得意地接着道:“兄長就不要來教訓我啦,現在都什麼時候?如今新政都開始了,早不是當年了,你在鐵路司這兒兢兢業業,難道會不曉得,現在風氣就是如此嗎?我這做兄弟的,只是順其自然而已,既沒偷又沒搶。更與我們的父親無赦,這有什麼不好的?”

胡穆便眼帶關切地道:“我就怕你吃虧。”

“吃不了虧。”胡穗認真起來,收起了諧趣的樣子,卻是正兒八經地道:“我已打算也成立一家商行,別的什麼都干,只專心給人寫話本,再雇請人,專門與商行們交涉,還有和戲班子交涉,人不必太多,再帶幾個弟子,這樣下來……以後也不必我去勞心交涉的事,只專心寫話本即可,亦或指點指點弟子,豈不快活?”

胡穆皺眉,眼眸微張,道:“父親若知曉……”

胡穆卻是不甚在意地道:“父親若知曉,就曉得吧。他年紀大了,食古不化,從前就是處處都聽他的,可又如何?將自己關起來讀了一輩子書,他自己卻做官去。”

頓了頓,胡穗上下打量了胡穆一眼,又道:“兄長,你和爹越發的像了,憂心的事太多……什麼都想管。”

胡穆只好道:“這是你我的際遇不同。”

胡穗笑了笑道:“咱們一道來的饒州,怎麼就際遇不同?”

胡穆語重深長地道:“你來饒州,是給人寫話本,接觸的乃是聲色犬馬,是那些穿着新衣,興匆匆的攜家帶口出來聽戲的人。”

頓了一下,他接着道:“可我為吏,所接觸的,卻是衣衫襤褸,一個個蓬頭垢面,滿帶着病容,暫時安頓下來,卻又背井離鄉之下,擔驚受怕,風聲鶴唳的人。哎……”

胡穆打開了話匣子,一臉深有感觸地道:“以往……倒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這樣的百姓,可他們困頓,亦或者是……飢饉,卻沒有太多的感觸,那時只覺得我自出身於書香門第,他們之所以這樣際遇,當然是因為他們不夠聰明,愚鈍,所以才致如此。可這大半年,感觸卻很多。”

胡穗起身給胡穆斟酒。

胡穆沒有喝,繼續道:“可為吏之後和他們打交道,才曉得他們並非刁蠻,但凡你安置他,他都對你千恩萬謝,給他一個活干,他們絕大多數,便肯下死力。更可怕的是,他們之中,許多人……在得知讀書可以境遇更好,一旦可以做到酒足飯飽之後,竟也肯自己購書發奮,有的人……全憑自己自學,甚至竟也可以做到識文斷字。”

說到這裡,胡穆的神情顯得有些鬱郁,口裡接着道:“現在細細思來,真令人恐懼啊,你我平日里自詡自己是書香門第,之所以與人有別之處,就在於我們讀書,且書讀的好,並以此為自傲的根本。可現在才知,即便是衣衫襤褸之人,其實他們的才智並非是在我們之下,他們若是學去了知書達理,也絕不會做的比我們差,他們不需名師,無需督導,有時掌握的讀書要領,也絕非你我可比。”

胡穗不禁笑了:“怎麼,兄長這些感慨,倒是擔心自己要被人追上了。”

胡穆擺擺手道:“這並非我的本意,我只說我的閱歷,正因為有了這些閱歷,我才曉得這新政的可怕之處,人人都說新政好,新政好就好在能聚財,對此,我倒不以為然。”

“歷來能成大事者,不無是能夠儲備人才,人才越多,又能夠人盡其用,那麼世上就沒有什麼是辦不成的事了。歷朝歷代,不盡都如此嗎?”

“可歷朝歷代以來,所謂有才具者,又有幾人呢?說到底,讀書之人就這樣多,有遠見卓識者更是寥寥無幾。可新政卻教原先九成五以上,那些讀不了書的人,也開始接觸書籍,他們為了改變,更加肯用苦工,我親見有勞力,一面在採石,一面背誦詩詞的,你想想看,數年亦或者十數年之後,會湧現多少人才?只怕……要比今日,要多十倍、二十倍。他們會更吃苦,更耐勞,更具忍耐,到了那時,我們若非是佔了一個詩書傳家的好處,如何去與他們相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