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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漁村,實則沒有一塊土地。

幾乎所有的人,都棲息在船上。

鄧達對這疍民的境況,如今也算是了如指掌了。

於是對這夏瑄道:“他們在陸上,沒有寸土,遭本鄉本土人排斥,若遇矛盾,官府必要偏袒當地的士紳,因而,他們絕大多數時候,都棲息在船上,而若要上岸,則往往在這裡……”

他的話在這裡頓住了,而後抬手指了指前頭,一些破敗的草屋。

這才又道:“此地本是當地一處士紳所有,拿出來,卻不租賃,只准疍民們上岸售魚,當然,他們在此地能販魚,借用了士紳的地,其實這魚,終究是廉價地被這士紳收購的,而他們所需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卻又是士紳高價售賣給他們,如此一進一出,別看他們捕魚為生,實則其困苦,比之內陸的百姓更甚十倍。”

夏瑄細細看去,果然見許多衣衫襤褸之人,背着一個個沉重的魚簍,搖船登岸。

他們都赤着足,無一不是面黃肌瘦,因為成日生長在船上,所以膚色給人一種不適的感覺。

往往女子依舊在船中的烏篷里探出頭張望,好奇地看向陸上的情況。而男子背着魚簍上岸,幾個幾乎餓得皮包骨,且分辨不出男童還是女童的孩子,搖搖晃晃地跟在男子的後頭。

甚至遠遠看去,有些船,在此時竟升起了裊裊炊煙,他們竟在船上生火,當然,船上能烹飪的東西有限,大抵也只是勉強煮熟而已。

鄧達淡淡地笑着道:“這些疍民,要給他們送信最是麻煩,不得已,只好將他們的船編好號,每隔三五日,都會有人登岸,到時將書信交給他們,委託他們送去便可。”

夏瑄眼中透出驚奇,訝異地道:“這裡也有人送書信?”

鄧達卻是搖頭:“暫時還沒有,他們幾乎沒有什麼親戚在內陸。”

夏瑄更不解了,道:“這是為何?”

鄧達便道:“婚喪嫁娶嘛,可誰家的人敢娶疍民的女兒,誰家的女兒敢嫁疍民的兒子呢?”

夏瑄皺着眉頭,頭微微地低垂下了,看着若有所思。

其實他起初聽着新鮮,只當這是有趣的事,可慢慢地細細回味,臉上的興奮勁,便稍稍有所回落,再真真切切地看到一個在泥地里滾的孩子,被背着魚簍的男子用赤足踢着叫罵,卻不禁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窒息感。

夏瑄忍不住狐疑道:“既沒有書信……那……咱們每日還要來此?”

“當然要來此。”鄧達道:“不是和你說,有人訂購過一份邸報嗎?只要還有一人訂購,咱們就得來,郵政司的規矩,你難道不懂嗎?人無信不立,郵政司不能計較一時的得失。”

夏瑄只覺得更古怪,他無法料想一個疍民,竟也訂購邸報。

在他看來,這邸報,和這樣的人,實在是八竿子打不着。

只怕其他人見了,非要取笑,亦或者夏瑄有一日回到京城的時候,將這裡的見聞說知那些好友們聽,必要教人笑的噴飯了。

二人一進這幾乎簡陋到令人髮指的魚市,居然有不少背着魚簍的男子和鄧達打招呼。

他們的口音,很是古怪,夏瑄幾乎聽不甚懂。

卻有人見是鄧達來了,更有男子吆喝着什麼,不多時,便見一個漢子匆匆朝這兒奔來。

這漢子膚色黝黑,也是衣衫襤褸,長的倒是身強體健,或許是這個緣故,精壯的漢子打的魚不免多一些,能稍稍有一丁點的盈餘。可上看下看,他也和讀書人沒有絲毫的關係。

他朝鄧達咧嘴,露出漆黑的牙,一張口,夏瑄便聞到了一股說不清的腥臭。

“先生,你來哩,報……也送來啦?”這漢子敬重地看着鄧達。

鄧達朝他微笑,隨即,便從騾馬所馱載的郵包里,居然取出一個與眾不同的包裹。

這是一個包裹,至少外面蒙了一層油布,這鄧達將油布揭開,裡頭便是一張輕飄飄的報紙。

夏瑄在旁看着目瞪口呆,其實邸報的用紙越來越粗劣了,可油布價格卻是不低的,用油布去包裹報紙,頗有幾分暴殄天物的感覺。

鄧達將此塞給這漢子,一面道:“吳二,上一版的報,讀得懂嗎?”

這叫吳二的人,當即收起了笑容,居然鄭重其事地從懷裡也掏出了一個油布,這油布已是污濁不堪了,當即,他里三層外三層地揭開,裡頭的一張已有些受潮了的報紙,才展露在夏瑄眼帘。

夏瑄這才意識到,這報紙的紙張本就粗劣,而人住在船上,海風潮濕,只怕用不了一兩天,這報紙就要成糊糊,因而,必須得用油紙包好,密封起來,方可保存得久一些。

夏瑄瞥了一眼鄧達,他心裡知曉,這油布和油紙,必是鄧達自己買來的,算是倒貼錢。

不過夏瑄卻想,區區一塊油紙,對一個驛卒而言,可能也不過是半副茶錢,換做是他自己,理應也會這樣做吧。

這吳二取了上一版的報紙之後,而後蹲下,尋了一塊碎石,用那滿是魚腥的手,抓着石條,便熟稔地寫下了七八個字,邊道:“先生,這幾個字,我看不甚懂,也不知它的意思。”

他能迅速地寫出字來,顯然在船上的時候,早已將這幾個字不知寫下過多少遍了,只是他能照貓畫虎地寫字,卻唯獨不能通解字意,現在遇到了難得的機會,自然而然,趁機向鄧達求教。

鄧達笑了笑,臉上看不到一點的不耐,當即便開始解釋起來。

其實解釋的時間,也不過一會兒功夫。

而這吳二,生恐自己記不住似的,口裡反覆地念叨:“那是鉞,是兵器和儀仗的意思。這是通,既有到達,也有融會貫通……先生,融會貫通……是什麼意思?”

鄧達便又耐心地道:“這最早出自朱熹的《答姜叔權》,原文是:舉一而三反;聞一而知十;乃學者用功之深;窮理之熟;然後能融會貫通;以至於此。其本意就像你一樣,能夠好好的讀書識字,最終將這字體悟到滾瓜爛熟的地步。”

吳二聽罷,忙不迭地點頭,於是低聲又喃喃念:“朱熹、窮理、舉一而三反,融會貫通……這通還有交通之意,又有到達的意思……我曉得啦,先生,不敢耽誤你的事,我回頭再熟記幾次,這上版的報,便應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了。”

鄧達不忘叮囑道:“記憶的時候,切不可死記,很多時候,將自己要記憶的要點,結合這邸報中的上下文,你認得的常用字已不少了,許多時候,通讀最緊要,有時候囫圇吞棗也未必是壞事。”

吳二很認真地點頭:“先生,我記下了,先生還要趕下一趟呢,就不耽誤時日了,我這兒有幾條魚……”

說罷,他取了一根草繩吊著的兩條肥魚來,便往鄧達的手裡塞。

鄧達搖頭要拒絕,可吳二卻不依不饒。

鄧達也不是那等囉嗦之人,知道不收吳二這魚,只怕這漢子往後更不好意思向他請教,最後索性收下,又道:“下一次來,怕是要八月十九。”

“我記得的……”吳二忙不迭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