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已過，鬼節尚遠，但在這生機盎然的春夏之交，我卻莫名地憶起了兩位已逝的朋友，他們總是那麼生動地活在這個季節中。
說是朋友，也不太合適，因為其一是我的一位老師，估算起來至少大我有四十歲了，稱忘年交有些高攀，不如就以含義最廣泛的朋友一詞稱之吧！他是我高一時的數學老師，姓劉，一位典型的老夫子。名牌學校畢業，肚裡有貨卻倒不出來，大概象陳景潤，天生不是塊教書的料。也正因為這，學校不得不把他罷免了，他從此就不再帶課了，但依舊每日早早地到學校報到。那時也是這樣的季節，一向懶得鍛煉的我不由得被春天的生機所感染，破天荒地早起到學校鍛煉身體。一圈、兩圈......在那二百米的圓形跑道上，我賣力地活動着僵硬了一個冬天的關節。偶然抬頭，看見劉老師站在操場的欄杆外，用老者慈愛的目光看着我，不由就對他笑了笑，算是打了個招呼。日復一日，我愕然地發現，劉老師每天都會來看我跑步，還不時關心地問一句：“跑幾圈了？”。現在回憶起來，那時的他剛剛停課，每天看着同事們匆匆忙忙的身影，獨對着空空蕩蕩的辦公室，很是寂落。再加上從前的學生也因心有怨氣都不愛搭理他，老人的失落感就愈發地加重了。只有我，一個在春天的和風下，生機勃勃的小姑娘，用最誠摯最純凈的微笑來感謝他的關心與愛護，令他的心靈有了一點點小小的寄託，於是這就成了他每天必修的晨課了！
時光流逝，我到外地上大學去了，曾經寫信問起劉老師的情況，但由於同學們與他一向都不太熟悉，再加之他已退休，於是很快便渺無音訊了。直到大二寒假歸來，才獲悉劉老師已經過世了。好象患的是糖尿病，因為無錢，住院不久就停了葯，他是在家中去的。我的心當時就如同浸在了冰窖之中一樣，就是此時舊事重提，眼裡也不由得有些酸澀。我忘不了在晨霧中他沖我使勁揮手的樣子，彷佛又聽見了他在大聲地喊着：“起霧了，別鍛煉了，對身體不好！”。我常常想問一聲：劉老師，您在天國還好嗎？
另一位朋友，也是夫子型的，年齡只比我大一兩歲，眼鏡度數卻是我的好幾倍！他酷愛哲學，尤其是尼采、羅素等人的學說；他秉性耿直，上高中的第一堂課，就敢與政治老師大論男女地位是否真正平等問題，看着那副又大又厚的眼鏡架在他小小的鼻樑上，隨着激昂的言詞和情緒一滑一落，真擔心會掉下來，好在每次都被他又及時地推了上去。他本該是一個很幸運的孩子，生活在高知識分子的家庭中，三個兄長都是大學畢業，但他卻是不幸的，偏愛文科，卻是理科生，天生是搞哲學的人，卻不得不先去考大學！在當時的高考制度下，他學習上過於明顯的長短腿情況，註定了根本無法通過高考這座獨木橋。一如我們所料，他落榜了。在家庭那美妙的光環籠罩下，他不能活得太瀟洒，用他自己的話來說：“我不能讓哥哥他們丟臉！”。於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轉學、復讀。在假期，他到過一家少兒刊物幫過忙，還利用業餘時間寫了不少富有思想性、哲理性的文章，其中的許多都被《AA日報》、《XX晚報》等報刊採用。我想那可能是他一生之中比較快樂的一段日子吧。
在他發表過的文章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給他二哥的那封信，在信中他訴說了他的痛苦，那種已經感受到了迷人的哲學芬芳，卻又無法把它捕捉到、描寫出來的痛苦，那是一種常人無法想象和體會的痛苦；他說他還沒有成為文人，就患上了文人的職業病：失眠；滿腦子都是文思都是構想，對着筆紙，卻又無從下手！那封信中有這樣的一句話：“尼才成為天才之後瘋了，而我，陳建新，還沒有成為天才就已經瘋了！”，這句話至今還響在我耳畔。
作為朋友，上大學後我只有在暑假才能見到他。每次都是他從XX市的最東邊，換乘兩三趟公交車趕到下元汽車總站，再等候五十分鐘一趟的18路公共汽車，到了站，還要步行十幾分鐘，才能到達在XX最西邊的我家。這趟穿越了整個XX市的行程，往往要花去他近兩個小時的時間，而那個時候街上還沒有黃面的呢。見了面，有的只是一壺清茶、一餐便飯，還有他滔滔不絕的談話，而我只是偶爾在他換口氣的時候穿插進去幾句話。到了現在，我終於可以說實話了，我從來就沒有讀過什麼有關哲學方面的書，跟他談的都是拾其牙慧，或引申之，或反駁之。這一點就讓他很知足了。他一直把我當作知己，不惜在烈日炎炎的夏季，穿着那件又寬又大的老頭衫，奔走在這座城市的兩極之間。日暮時，我就會用自行車把他送到下元汽車總站，看着他乘車離去。每逢這時，他都會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明年我一定學會騎自行車，到時，我就能騎自行車來看你了！”。
第二年，他如約而至，依舊乘汽車來的。臨走時他告訴我，他已學會了騎自行車，但還不夠熟，不敢騎這麼遠，但他滿懷信心地對我說：“明年我一定能騎自行車來！”。第三年的夏季又到了，但他卻沒有來。同學們告訴我，他自殺了，是在高考的前幾天，從八層樓的樓頂上跳下來的。我哽咽無語淚流成行，我始終無法想象，一向單薄、脆弱的他怎麼會有如此過激的行動呢？他為什麼要選擇這麼慘烈的做法呢？我不知道，當他在天空滑翔的一剎那，是否明白他對哲學、對人生的認識還流於浮淺、狹隘。懂哲學也應該懂得生存的智慧，用生命作為領悟的代價，這太奢侈，太昂貴了！
逝者如水，這句話的意思是時間如水般地流逝了，但我卻更願意將它理解成逝去的人如同水一般，總是靜靜地流趟着，流趟在你生命的季節中，流趟在你的心底。它是無聲無息的，但你卻又總能在不經意的時候，那麼真切地感受到他們的存在，感覺到昨日的故事依舊那麼清晰地在你生命的前一頁中上演着。我希望，我的生命之水不僅在時間上，更在人們的心底流趟得更長久、更悠遠一些，畢竟生命只有一次，一切都無法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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