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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下船去。”岳觀潮他們扛着扁擔拿起幌子,和船民夫婦告別後,下了流船來到河岸。清水河岸邊,有幾個包着頭帕的寨民婦女在河邊浣洗衣服,皂角藥草錘成碎塊,放在木盆里不斷揉搓出沫子,她們拿着衣服在清水中滌盪乾淨,擰乾水分放進乾淨木盆。一些老嬸子見有人從流船下來,眼神好奇看了幾眼,其中一個略胖的婦人拿着汗巾擦了下手,又細細瞅了任孔雀幾眼,確定是荼洞鎮地熟人,尖着嗓門驚叫起來“金清花,這是你家幺妹兒吧,孔雀,孔雀!”遠處,一個中年婦人在河邊陽光處架起幾個圓簸箕,上面全是各色花果藥草,有地是新採的,尚且掛着露珠,有地已經被晒成,乾乾巴巴已經縮水。這婦人明顯沒想到自家女兒會回來,用手遮着陽光看了好幾眼,確定是自家孩子,這才撒下東西走近他們:“孔雀,你咋這個時候回來了,快克屋頭裡,我這就叫阿良叫你老漢兒回來。”說完,金清花拉着孔雀地手,幾人一起走進村寨,沿着江邊走進吊腳樓。她家地吊腳樓位於清水江東南岸,河岸凸出直角,岸邊壘砌層疊的灰白碎石,可見吊腳樓半身探進河道,以粗木和石柱支撐起來,灰瓦屋檐下開出好幾排方窗門洞,既可通過河中上岸,也能走吊腳樓後面的山腳小路。岳觀潮沿着小路走到任家宅子,抬頭看去,吊腳樓背面是與之相連的馬頭山牆民宅,一方門洞鑲嵌白門,門楣有燕尾假檐,門檻高出地面半米,有階梯延伸到石板路上。走進院子,可見四方屋舍圍成方形院落,唯有臨河的吊腳樓是三層樓閣,其餘三面都只有兩層,第二層屋舍凸出走廊,周圍扇滿傾斜屋檐,四方聚攏,形成朝下倒垂的天窗。院落四角都有龍頭泄水口,巨大水池朝下連接河道,風雨時可以接續雨水用於生活,等雨水過大時,又能將過多雨水溢出暗渠匯入河道,西南多雨濕潤,這樣造屋子,能保證多雨降水集中起來,不至於弄得哪裡都是濕漉漉!“去屋頭,去屋頭,你們這一路走來肯定累了吧,我給你們沏點果茶。”任孔雀帶他們走進堂屋,沿河多濕氣,為了保持乾爽,這裡的民居會在牆後開窗,由此形成過堂風,將濕氣完全吹散,因此,屋子雖說是木質的,進去後也沒感覺到潮烘烘的濕氣。巨大後窗前,木質座椅和桌案兩兩相對,走近了還能聞到木傢具的陳年香氣,左右牆掛着土族五顏六色的土族綉畫,有竹簾隔開左右堂,一邊擺着吃飯用的圓桌圓凳,一邊放着巨轎神龕和供桌,有蒲團放在地面。岳觀潮他們仔細打量屋子時,院門響起悶悶哞叫,那個叫阿良的青年身後,有中年人趕着牛車回來。“哎呦,幺妹回來嘍。”這中年人在水渠邊拿半葫蘆舀了一瓢水,把身上田泥沖洗乾淨了,才穿着竹板子踏進堂屋。宋思媛定睛看去,這中年人理着寸頭,兩鬢已經斑白,國字臉有些許消瘦,一雙眼睛精光有神,身上穿着連襟黑褂,腿上套着黑褲子,頭頂藍布包住額頭,腰間掛着長桿煙斗。一旁的金清花也是這種打扮,只不過連襟衣服的袖口裙邊前心多是花草彩綉,頭巾也是花花綠綠的青帕子,圍裙圍在腰間,可見百褶裙到了腳面。“阿爹,趁着你們都在家,我給你們介紹一哈,這三個是我的朋友,宋思媛、岳觀潮、岳觀海,這是我阿弟,任慶良!”一番問好,幾人這才坐進座椅,任五德明顯沒想到他閨女會回來,臉上有喜又有憂,喜的是這麼大年紀,終於又見到女兒了,憂的是女兒回來了,想必洞神就會來請她過門。“幺妹,你要是想爹娘了,給我們捎封信就好了嘛,回來這事兒也不跟我們商量商量。”任孔雀以前說過,她被洞神選了新娘子,是她爹娘不想叫洞神給娶了,就找了個老道士幫她贖了身,只要這輩子再不踏入川湘黔,那就完全沒有性命危險了,眼下,任孔雀不經老兩口同意回來,多少有點意外。任孔雀看出了老兩口眉眼間的擔心,上前安慰道:“阿爹,我知道你們的意思,你們是怕洞神再把我給迷糊住了,你們放心,我和這些朋友這次回來,就是要解決這個問題,過後幾天,我們冒充貨郎把所有東西賣出去,也就把荼洞鎮情況給徹底摸透了,我倒要會會這洞神,看看他到底是什麼東西。”這話,說得天不怕地不怕,金清花趕緊看了眼神龕,拉住女兒的手不叫她繼續說胡話:“噓,噓,你可不敢這麼說話,家裡可供着山神呢,這洞神靈通廣大,叫凡人去做新娘子本來就是恩賜,是我和你阿娘捨不得你,才花大力氣把你給贖回來,洞神不怪罪已經是天大恩德,你咋還敢和洞神過不去,這話可千萬別再說了。”“阿姐,要我說,你啊,過了這幾天就回去吧,家裡有我照顧爹娘,萬一你呆的時間長了再出事了可怎麼好。”一旁的年輕小伙也搭腔說道。“阿娘,我知道你們害怕我出事,可是我走了以後,寨子其他女子,難道也沒事兒了嗎?難道,洞神就只抓我一鍋人?”這話說得三人低下腦袋,川湘黔中,湘西黔地最易出落花洞女,洞神要娶的何止任孔雀一人,在她之前和在她之後,都有無數明艷女子神魂迷離,被送進那陰冷恐怖的石洞中伺候洞神,再也沒出來。任五德、金清花想起其他和任孔雀一樣的女娃子,很難不動容,畢竟他們的孩子就是從洞神手中奪回來的。“那你們,可是打定了主意,萬一洞神怪罪了,那可是潑天大禍?”任孔雀目光堅定點點頭:“這些神靈真要是個善神,也不至於害人性命,這樣的惡神哪怕是真的,那也不該被供奉起來,我要做的,就是讓她們不再受洞神脅迫。”任老頭聽着自家閨女的話,臉上愁雲慘淡嘬着煙斗嘆了口氣:“你這孩子年紀大了主意也大了,我們啊說啥話你也不聽,既然你打定主意那就去試試吧,要真的不行,你可得聽爹娘的話遠走高飛,千萬別回來了。”“哦,對嘍!”金清花眼神亮起,看向任孔雀:“當年你病得起不來床,是我找了鳳頭山上的趕屍老道士,這件事太玄乎了,你們可要找老師傅商量商量。”“我知道了,阿娘,你去給我們收拾出來三間屋子,我這些朋友要在這住幾天。”說完,壓低聲音把她拉到一邊:“阿娘,這些朋友可是幫了我大忙,趁着這次回來,你們好吃好喝招待着,錢不夠就找我自取。”“那是應該的,有客人到了肯定得好好招待,你放心吧,這筆錢自己留着,出門在外身上得多點盤纏。”金清花隨即把那些銀元塞回去,朝宋思媛看了幾眼:“你們跟着孔雀去外邊轉轉,等晌午回來,大姨給你們接風洗塵哈。”打掃屋子需要一點時間,反正任孔雀也要帶着他們看看村寨,岳觀潮他們三人索性跟在她身後,沿着石板水橋走到江心島。江心島的面積不算太小,類似菱形的不規則島岸搭着三座古式拱橋,下可行船上可走人,島內花樹茂盛草木蔥蘢,中間有座宅院大的石頭塔基,青磚塔數人可環抱,十幾間石頭房拱衛周圍。打開塔門,拾階而上,塔內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樓梯通向石磚拱門,他們走到四五層高度走出拱門,周圍視野開鑼,一望無障。站在塔頂可以俯瞰古鎮,附近分布着胯狐山、鳳頭山、伏牛山、老龍口。其中,東南方的胯狐山最為茂盛,山頂有座白牆翹檐的狐仙姑廟,周圍野林蔥蘢,山道通幽,漫山遍野全是野仙神龕和石頭神靈。北方的鳳頭山頂蓋着義莊,還有幾間趕屍人的宅子,等翻過鳳頭山就是鳳凰寨,西北的伏牛山上,有着最大的堡寨,其餘山頭寨子也都做瞭望樓和棧橋,供寨民通行時,也能從高處一眼看清周圍情勢。最特殊的地方就是老龍口!自古鎮走過十幾里路,隨着河面逐漸變窄,遠處也出現了更為陡峭挺拔的山谷,江水拍打兩岸形成沖刷岩,蜿蜒出長蛇江道,他們所說的老龍口,即是進入山谷不久見到的裸露礦山。這座山以前是個銅礦場,後來銅礦廢棄後山中就空了,西南多雨時,趁者雨季爆發了山洪,將大部分山體衝垮,大半拉山體全部沉入江河,山體破裂後,以前挖出的礦洞就敗露在山體外,無數大小礦洞如星點出現在山壁上。這些洞窟一直坍塌到頂部,在頂部留下“己”字形斷崖,有岩層源源不斷流出地下水,就好像是山頂的龍頭吐出瀑布,落入清水江,他們所說的洞神也正來源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