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這是天佑皇朝承泰元年的八月十八,也是我的丈夫子孝納妾的大喜之日。

我坐在我的房間里——這裡以前是我和子孝共同的卧室,從今天起它只是我一個人的了——等着丈夫的新妾拜完了來給我這個正室敬茶。

這一天的時間是如此漫長,從大清早起來我就打理好自己,在室內幽暗的一偶枯坐。婆母早交代了叫我今天不要出去,我也沒哪兒可去,只能坐在自己屋裡,聽着前廳傳來的各種聲響:忙亂的腳步聲、賓客的寒暄聲、鞭炮聲、鑼鼓聲、新娘子進門時的嘈雜與喧囂。接着是拜的各種唱禮聲,緩慢而悠長,在別人聽來是喜慶,於我,只有無盡的哀傷。

終於,我看見我的子孝,穿着一身大紅的新郎裝,牽引着同樣一身紅衣婷婷裊裊的新娘,帶着滿眼的挑釁之色向我的房間走過來。

我的眼睛再次不受控制地濕潤了,三年一瞬,恩愛轉眼成空,恍惚就在昨天,子孝還穿着這樣的紅衣引我進這道門,如今景物依舊,人已非昨。

子孝看見我眼裡的淚光,竟然呆住了,就那樣直愣愣地站在房門口,眼裡的挑釁之色漸逝,換成了一種複雜難解的光芒。

還是喜娘的咳嗽聲打破了這詭橘的氣氛,只聽那同樣一身喜氣的肥胖女人帶着誇張的笑聲說:“荷香,還愣着幹嗎?快去給你姐姐敬茶啊,敬了茶,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從此和和氣氣地過日子。”又拉了拉子孝說:“新郎官,你就去前面陪客吧,讓她們姐妹倆親近親近。”

子孝還是呆立着,那個叫荷香的女子遲疑地往前走了幾步,隨行的丫環捧上茶盤。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急驟的腳步聲,須臾,一個人出現在房門口,在子孝耳邊嘀咕了幾句。子孝驚異地看我一眼,來人又催了一聲,子孝才過來拉起我,在喜娘不解的詢問聲中帶着我往前廳走。走時竟沒有理會那叫荷香的女子,任她在那兒不知所措地站着,不明白生了什麼事。

遠遠地,就見前廳的門裡門外站滿了人,卻異常地安靜,好像都在翹盼望着什麼。看見我和子孝出現,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全投到我們身上,準確地說,是投到我身上。

我狐疑地隨子孝走進前廳,只見婆婆平時坐的正位上此刻坐着一個很威嚴的男人,身着棗紅官服,旁邊侍立着好些衣着華麗的女人。另一些則顯然是官差,而且品級還不低,好幾個同樣身着官服。婆婆坐在一邊戰戰兢兢的,全然失去了平日當家主母的冷靜與跋扈。

看我們走近,棗衣男人毫不掩飾地直盯着我的臉打量,然後,像驗證了什麼似的,用一種稍嫌尖細的嗓音問我:“你就是狄音?你父親叫狄雲,你母親是在你三個月大的時候走失的?”

我說“是”。話音剛落,那些外來人員就像得了指令一樣,立即全體行動起來,尤其是那些女人,像我的侍女一樣圍繞在我的身邊,有兩個還攙住了我的胳膊。

棗衣男人把臉轉向子孝:“你就是今天的新郎官,怎麼沒見新娘子呢?”

子孝的樣子有些畏怯,畢竟看對方的架勢就知道來頭不小,而且又摸不着路數,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只得小心翼翼地答:“她還在那邊等着敬茶呢,因為聽見大人召喚,才帶着內人匆匆過來拜見,不知大人光臨寒舍所為何事?”

“內人?”棗衣男人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越顯得尖細刺耳。笑完了,他面色陰冷地說:“那敬茶的也是你的內人,光說內人還不知道你說的是誰呢。聽說你們也才成親三年,這就迫不及待地娶妾了?那以後得娶進多少啊。看你這家當,雖不是什麼大富之家,娶幾個小老婆也還養得起,只可憐了這不生育的大房,以後要怎麼過日子?”

子孝想要辨白幾句,那男人卻已經轉過頭來看着我說:“這裡已沒有你立腳的地方了,不如這就跟我們走吧,實話告訴你,我們是你娘派來接你的。”

“我娘?”我的嗓音因激動和難以置信而顫抖了,“可是她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就失蹤了。”

“是失蹤了,但還活着啊。她當年被人帶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這些年一直都很惦記你,可惜路途遙遠,難以返鄉。後來終於有能力派人找你了,你又跟你爹搬來了這裡,老家沒一個人說得清楚你們的去向。”

“老家那年大水,村裡人都走光了。”那還是我幾歲時的事情,父親帶着我和奶奶逃荒逃到這裡,在一大戶人家謀到了西席之職。卻沒想到被那戶人家的小姐看上了,做了入贅女婿。小姐自恃身份,容不下拖油瓶,父親便把我和奶奶安置在外面,自己一個人住在小姐的府邸。直到我十二歲奶奶去世後,他們才不得不把我接進府,同時緊鑼密鼓地給我找婆家好早點打。

棗衣男人嘆息了一聲說:“原來如此。現在既然找到你了,這就跟我們走吧,反正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子孝走過來想跟我說話,卻被我身邊的人擋在幾層保護圈之外。他着急地喊:“音音,你不會真的跟這個人走吧,就憑他那樣一說?你娘都失蹤十七年了,要找你早該找了,怎麼會等到現在?你千萬不能隨便跟人走啊,誰知道他們說的是不是真的。”

這時,我身邊的一個女人附在我耳邊輕輕說了一句:“你娘說,你胸口有一顆硃砂痣。”

我再無遲疑。抬頭看了看我身處的這間屋子,這滿眼的紅色,坐在一旁的婆婆,還有我那穿着大紅新郎裝的丈夫。

罷了,此地既已不再有我的容身之處,去哪裡都一樣。至少,不用眼睜睜地看着丈夫摟着別的女人,和她卿卿我我生兒育女,那樣的日子每一天都是煎熬。

“我跟你們走。”

一句話,決定了我跟子孝從此分離的命運。

原來,我也不是毫無選擇餘地的;原來,我也不是沒人要的,我也有親人,也有可以投奔的地方。我的親娘派人來接我了,而且,來得正是時候,不早不遲,就在今天,再沒有比今天更適合走的時候了。

那一刻,我哽咽難言,悲辛無盡。

跪下去給婆婆磕了幾個頭,婆婆的嘴動了動,想要說點什麼,可是看看周圍的陣勢,又閉了嘴。子孝因為吵鬧已經被官府的人架出去了。

我回房稍稍收拾了一下,拎了一個小包袱出來。要走的時候,才現自己在這個家裡雖然住了三年,可是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真沒什麼東西是自己的。也難怪婆家嫌棄,沒嫁妝就算了,還沒生養,完全廢人一個,對婆家沒半點貢獻。

大隊人馬走到門口,被一個人當門堵住了,是我丈夫子孝,他的表情好像很激動、也很不安,他兩眼通紅地盯着我問:“你打算就這樣一走了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