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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氣恢宏的未央宮在長安漫天的飛雪中,愈發顯得莊重清冷。太陽緩緩升起,照耀在雪地之上,留下金黃的色澤。張嫣站在天祿閣的宮階之上,呼了一口冷氣。

先皇帝劉邦立國,大封開國功臣為列侯,朝中諸要職也大多由這些列侯擔任。二十餘年過去,先帝已經過世,這些所謂的開國功臣,也老去了一批,剩下的依舊在位的更是大多老邁。自前元四年,天子立太學,召賢才之後,召集眾多有才之士入宮伴駕,喚作“待詔天祿閣”,這些人雅擅詩書,刑名,文辭,經學,或是醫卜之學,地位雖不是很高,卻是天子未來用人的儲備之所。自手抄紙盛行之後,宮中需將歷代所貯的竹簡書牘抄錄為紙本保存,更是徵用了一批書吏,在天祿閣中集中抄錄,有時候在宮中待的晚了,便會在天祿閣廬住下。

前元六年定宮制,天祿閣每月供給米六十斛,冬日炭三十斤。今年長安的冬天特別的冷,天祿閣的炭火縱然全部點上,眾人在殿中值事,依舊倍覺寒冷。適才,張皇后在天祿閣中探看眾士子,並且吩咐天祿署長多添一些炭火,也加置殿廬之中的被衾。士人紛紛跪伏謝恩,私下裡倒是贊得張皇后一聲賢皇后。

“賢?”

張嫣望着漫宮的雪色,嘴角微微翹了一下,卻沒有什麼笑意。

歷來,想要坐穩中宮皇后之位,從不僅僅只要是博得天子寵愛信重就可以了,尚需要得到未央宮外的支持。她雖然有信平侯府以及故趙國賓客作為倚仗,卻知道,如今功臣及其後裔雖佔得朝中的主要勢力,但大漢國的未來,卻有着寒門學子崛起的趨勢。能夠在這些人還式微的時候,做一些微末小事,來博得他們的好感,她自然不會推辭。只是心中深處卻想着:若能用這樣的聲名,換得劉芷平安健康,她是絕對不會吝惜一分的。

“皇后娘娘,”石楠上前,脆聲笑道,“昨兒個晚上雪大,宮中的雪積的不淺,殿下喚鳳輦過來么?”

“不了。”

張嫣緊了緊身上的雪色斗蓬,“難得遇上雪景,我想自個兒走走。”

“賞雪要的是一個清凈,讓旁人先回去吧。有你和鳴風跟着就行了。”

“諾。”

石楠屈膝應了,轉身吩咐了一聲,過了一會兒,中宮從人們便俱都退開,而她又返折過來,笑道,“娘娘,可以走了。”

張嫣點了點頭,不再說話,提步前行。

天祿閣位於未央宮西北,回椒房殿要穿過半個未央宮。因着午前剛剛下了一場大雪的緣故,宮道上沒有什麼行人。深可盈寸的雪色潔白乾爽,鞋履踏在上面,發出吱嘎聲響,然後陷下去一些。留在雪地上一串長長的腳印,迤邐而行。

石楠和鳴風隨在張皇后身後,不發一語,悄悄的抬起頭來,打量着張皇后的背影。

皇后今天梳着的是飛仙髻,因是背面,看不見藍色夾綿蘭花綉裳,只能見雪色斗篷長及腳踝,上面有明暗同色線織成石榴紋樣,風帽和衣緣鑲着白色的狐腋毛,隨着步伐起落微微動蕩,從背後看起來,背影修長,恍若神仙中人。

大母曾經說過:人不能享受福氣太大的。若是福氣太大的話,便會滿了溢出,於是出現損害。

石楠想,張皇后可能便是福氣太大了。

她年少青春,出身世家,嫁入未央宮,為中宮皇后。陛下正是盛年,卻只專寵張皇后一人,豈非福氣太盛,這才應在了長女繁陽公主身上,這些日子柔腸百結,終日抑鬱。

不知道什麼時候,雪花又開始落起來,先是稀落落的,落在頭頂上,白白的一朵,慢慢的融化,滲透進了青絲里。衣裳里。漸漸的飛揚成了絮子,打的人兜頭兜臉都是的。

“娘娘快走。”石楠道,“這時候鳳輦早就走遠了,這兒離麒麟殿近的很,不如我們去麒麟殿避一避雪吧。”

張嫣抬頭,漫不經心的看了看漫天的雪色,“也好。”

一行人匆匆避到麒麟殿廊下,石楠替張嫣收拾着斗篷上的落雪,動作小心而又輕柔。麒麟殿是天子閑暇遊玩宴客之所。因着劉盈勤於政事,並不喜歡遊樂,這些年,這座殿堂便顯得有些冷清。沿着游廊行走,忽聽得轉角之處傳來宮女笑鬧之聲,卻是三五個身穿綠色宮衣的麒麟殿小宮人,本在打掃殿庭中的積雪,見着雪大了,也避到殿中廊下。一個清脆聲音忽道,“……姐姐們可聽過最近宮中發生的大事?”

另一個長眉宮女笑應道,“阿冬說的可是大公主?”

“娘娘,”石楠的臉色微變,請示道,“奴婢去阻止一下。”

“不必。”張嫣搖了搖手,聲音清冷。

“……聽說如今太醫署的太醫頻繁往椒房殿,給大公主診治呢。”那廂,宮人們並不知道自己所說的話都落在了旁人耳中,兀自說的暢快,“只是不知道大公主的病能不能好呢?”

“那估計是不可能了。”

“姐姐怎麼說?”

“你是不知道,我還沒進宮的時候,老家村子裡也有一個天聾的男子,一輩子都不會說話,父母死了之後,兄嫂將他趕出家門,連求助都不會,最後活生生的餓死了。”

石楠面如死灰,渾身瑟瑟發抖,用眼角覷着皇后。見張皇后娉婷站在原處,面上板成一片,看不出神情,看起來像是晶瑩的玉石。

她自知,這些小宮人說話大逆不道,是應該立即喝止的。但先前張皇后卻又說了暫且聽着,顯是另有心算。不由左右為難,只覺得背上冷汗已經濕透了綿衣。忽聽得一個宮人悠悠道,“如此說起來,大公主雖然出身尊貴,但也着實可憐的緊,我寧願做一個小宮人,也是不願意和她換的。”眼前一黑,厲聲喝道,“大膽,區區宮人竟敢私議貴人之事,你們想作死么?”

一聲驚呼,宮人們請罪道,“奴婢該死。還請貴人恕罪。”伏跪在地上,噤若寒蟬。

石楠奉着張嫣走出來,小心翼翼道,“皇后娘娘,你看怎麼處置她們?”

張嫣籠着手爐走上前來。精緻的鹿皮靴踏在游廊磚面之上,踏踏作響。

宮人們越發驚懼,將頭深深的埋下,渾身顫抖,拜道,“奴婢參見皇后殿下,殿下長樂未央”聲音參差,語不成調。

“長樂未央?”張嫣冷笑,“有你們這樣的宮人,我又如何長樂未央的起來?”

自劉芷病症確診開始,她便隱約知道,這種流言是無法避免的。但是,只有在真實面對的時候,才能夠知道,對於息息相關的親人而言,是一種怎樣的痛楚。張嫣聽着連未央宮中最低等的洒掃宮人,都能夠以同情的語調說起自己的愛女劉芷,只覺得一口氣險些提不上來,待到將喉頭的苦澀之意咽下之後,方冷冷道,“來人,將這些妄議繁陽長公主的宮人下到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