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方安歌的閱讀量遠超同齡人，書籍對於這個孤兒來說，是最好的撫慰。他幾乎看遍了孤兒院所有藏書，其中包括臧傳佛教的一些書籍，這些書籍數量很少，內容多以獵奇為主，迎合小資的心靈凈化，寫者或許胡編亂造，但多少揭開雪域高原神秘宗教一角。
方安歌渴望了解雪域宗教奧秘是因為小時候遭遇過灌頂，一個赤裸半邊膀子的喇嘛貌似隨手摸了摸他的頭.......先是渾身冰涼徹骨，接着熾熱如焚。於無聲處，腦海中驚雷如海。
那是個年輕的喇嘛，臨走時沖他微微一笑。
不久父母去世，妹妹被政府帶走，說是被貴人領養。
有一個胖阿姨對他說，以後不要找妹妹。如果你去找妹妹，妹妹就會被人家趕出來。胖阿姨就像一座肉山，在屋子裡哐啷哐啷走來走去，她翻弄方安歌的書包，找到一張全家合影，然後把照片塞到自己的包包里。
方安歌沒有哭喊哀求。
只不過當時，渾身發燙，怒火似要將他全身燃燒。
胖阿姨帶着他上了一輛車。後來是火車。最後到了鐵山孤兒院。
在商國，每個人的人生起點都基本相似，但也有一些不同，譬如生為皇子，或生為孤兒；際遇這種事情，無法言說，因為真的有一些軌跡是各不相同。
這會兒莫名其妙挨了張師傅一個脆響巴掌，方安歌想起的卻是灌頂，少年時經歷的那個怪異場景。彷佛一個嘴巴扇過，世界安靜下來，時間停止擺動。他看着眼前的張師傅，想起年少時的那個午後。家門外的小巷空空蕩蕩，破碎的樹葉隨風起舞，陽光灑在青石板的路上，有些斑駁，他專註地看着地面陽光剪影花紋，那個僧人突兀出現眼前；當方安歌抬起頭時，年輕僧人手掌已經落在了他的頭頂，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彷佛這一刻命中注定。方安歌沒有動，他看着僧人的肘部，那是他平視所能看到的最近物體，肘尖漆黑一片，油光瓦亮，有股濃郁的酥油膻鑽入鼻腔。
方安歌努力地想把眼前這個張師傅與那個年輕喇嘛貼合到一起，下意識中，有種冥冥，告訴他這絕非巧合與偶然。當然，這麼想是徒勞的，兩者不可能是同一個人，內涵氣質都相差萬里，涇渭分明。並且，佛道殊途。
很多年以後，他上網查詢了藏傳密宗灌頂，一個與上師密切相連的傳承方式，灌頂彷佛是一把鑰匙，在你修行的不同階段，會由上師為你打開智慧之門。
循序漸進的智慧。
灌頂是件很嚴肅的事情，要有相應的儀軌，從來沒有哪一種灌頂是隨隨便便摸摸別人的頭......所以方安歌拿不準自己遭遇的是什麼。可能就是小孩子被大人摸了摸頭，至於忽冷忽熱，也許是自己當時感冒了。的確，那天晚上他開始發燒，高燒到41度，神志不清，被父母送到醫院打針吊瓶，好一夜折騰。
張師傅見自己一巴掌抽傻了方安歌，亦有些詫異。出手是重了點，但也不至於打傻。方安歌坐在那裡渾渾噩噩，眼神渙散，似乎進入了某種頓悟狀態。
這世上特么啥雞毛怪事都有哇。
冥官地獄火，當初自己的爹就是這麼傳授的，乾巴老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一個響亮的嘴巴。抽完以後老爹如釋重負，臉上的表情竟然有些陶然自得。
現在張師傅也明白了。懂了。因為他抽出這個巴掌後，也有如釋重負的感覺。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心靈似乎陡然輕快起來，渾身每個毛孔都述說輕鬆。
張師傅的爹，不是65代祖，但也完整傳承了龍虎山衣缽絕學，這裡面有很多鮮為人知的故事，因此說張師傅是66代天師，也不能說有問題，他知道自己掌握了嫡傳秘術，這是另一個故事，按下暫且另表。關於冥官地獄火，老爹說的不多，只是告誡他，當你遇到一個特別想扇他巴掌的人，就能把這門法術送出去。
是送出去。不是傳授。
純粹為了甩鍋。
只要送出去，從此與自己無關。
這門秘術神通，並不屬於龍虎山正一傳承。至於說怎麼來的，用張師傅親爹的話說，祖上偶然得之。
個中具體緣由張師傅的爹沒有跟他講，世上有些因果，不可言語。當然，最有可能的是張師傅的爹也不清楚。秘術神通這些個東西，從來都沒有道理可講；張師傅是受過現代文明教育的人，知道很多東西都是封建迷信。
佛家與道家都有神通一說，譬如禪教中五祖弘忍向六祖慧能傳授秘術神通，半夜三更，兩個男人蒙一床被子，輕聲嘀咕.......文盲六祖居然就掌握了佛門神通。然而禪宗秘術神通卻到六祖慧能絕傳，自六祖後，唯傳心印，不傳衣缽。
道家神通講究人與神靈溝通，感應天地，由神靈賜予的某種臨時性超能力。張師傅以前是個堅定的道家無神論者，畢竟他初中高中學習的物理化學講的都是“科學”，直到有一天，“科學”發現了外星人、基因優化，如果說這些尚屬存疑，那麼打碎他三觀的是自己自然而然地觸發了天賦。
從此他的世界觀被顛覆了。
其實他的這種心態，也普遍反應了社會共識，當基因優化來臨，幾乎所有的人都明白，人類發生了某種變化，源自某種進化的突變，別的不說，人與人，不再相同。
網上把沒有獲得基因優化能力的人稱為：原始人。
這並不是什麼歧視，而是一種客觀描述。人類社會的這次進化突變，必然帶來大規模的社會淘汰，其勢浩浩湯湯，逆者亡，順者昌，不以個體的意志為轉移。
......
方安歌從愣怔中醒了過來，眨巴眨巴眼，看着張師傅。
沒有問為什麼。
因為他感覺自己體內多了一種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這東西壓在心田，沉甸甸的似乎無法承載。
張師傅想了想，有些愧疚道，“我再傳你一套劍術吧。”
“還是一巴掌？”
“不，要兩巴掌。”張師傅解釋道，“陰陽兩儀劍法，一巴掌傳陰劍，一巴掌傳陽劍。”
這一天晚上，方安歌挨了三個巴掌。
都是努力逃脫卻沒有逃脫掉的那種。
“看過《西遊記》嗎？”張師傅問道。
“看過。”
“知道菩提祖師為什麼在孫悟空腦後敲三下嗎？”
“知道，菩提祖師暗示孫悟空三更半夜去他房間......師傅，您的意思是，今晚四下無人時，我來給您暖床？”
“不要瞎雞崽亂想，我是那種人嗎？”張師傅有些意興闌珊，倒空酒瓶中酒，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我是在想緣法。世間修行，皆為緣法所困，想出離因果，實不可能。道家自在，佛家言空，其實都是想跳出因果。”
“今日與你傳法，少了一分羈絆，又多了一分因果，卻不知是福是禍。”
“不會是福。”方安歌篤定道。
“哦？此話何來？”
“師傅啊，你說你沒事傳我什麼秘術神通，咱也不說你是騙子，這麼說不禮貌；咱也不說你傳授的這幾把玩意是什麼東西，封建迷信也好，宇宙規則也好，總之跟我牽扯上，沒好。師傅你信命嗎？你覺得像我這樣的人，會有什麼好命？你跟我牽到一塊兒，能有什麼好？”
“你想說什麼呢？”
“我的意思是說，要不我把這神通啊，劍術啊，都還給您唄。”
這是一個平靜的夜晚，也是一個平常的夜晚。秘術神通這些封建迷信，並沒有放在兩個萍水相逢人的心裡。張師傅沒有把傳授秘術當回事，在他的所學當中，秘術這些東西尋常等閑，反正也是無從驗證，真假不言；如果說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那就是他不知道為什麼要抽方安歌的巴掌，完全出於一種下意識，根本無法控制自己，自然而然間就發生了。
對於方安歌而言，白挨三個巴掌這種事情，也沒什麼大不了，以他的小爆炸脾氣而言，這事顯然不在叔能忍嬸不能忍的範疇，完全無關嘛，不屬於人格侮辱。他能感受到對面道人的那種認真，似乎真的傳授了他什麼江湖秘術，當然儀軌有點缺德，抽嘴巴這種事情，如果改成念誦咒語，他能更喜歡一些......林林總總，僅此而已吧。
未來會發生一些事情，有些事情的因果開始於這三個巴掌。然而此時此刻，兩人更關注的還是這種融洽的氛圍，不在於那倆葷菜或是酒精催化的情緒......在這樣一個平淡無奇的夜晚，某種傳承水奶交融地發生交替，歷史，如果說歷史在這裡開始拐了一個小彎，這個結論無疑是荒誕不經，可是，事情就是這麼發生了。
冥官地獄火。
陰陽兩極劍。
最粗糙仙俠小說中才有的情節，在現實社會中出現，方安歌並沒有上當受騙的覺悟，他喜歡當下這種微醺的氛圍，即便這是江湖騙術，那也是一種衣缽傳承；信仰的力量是可怕的，偉大的，能夠支撐一個人去做點什麼，在死刑判決執行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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