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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剛三藏’系吐蕃高僧。

精蓮尚未在今時走入密藏域,將傳承自‘寂護’的佛法,雜糅梵教性力派法門,貫通以修成‘密縛佛法’一脈。

但吐蕃與天竺的交流一直頗為密切。

便是那‘金剛三藏’自梵教學成甚麼法門,將之與佛法相結合,也說不準。蘇午未有親眼見過‘金剛三藏’,不知其實力究竟如何,然而當下之大唐,群星璀璨,更有隨着想爾逆轉因果而來的諸多後世人傑,‘金剛三藏’能在此般情況之下,自吐蕃遠傳盛名於大唐,其實力亦絕非尋常。

至少不可能是張方一個才得了‘與詭結親科門’的遊俠兒可以比擬。

不過,蘇午當下請張方與這幾個拔汗那國人同去,向吐蕃神僧索要他們國王的頭頂骨,他所依仗的卻並非是張方學了什麼與詭結親科門,而是張方本身乃是唐人,‘唐人’便足以成為吐蕃僧人忌憚的對象。

阿部力曾稱金剛三藏隨吐蕃求和使者隊伍而來,吐蕃之所以求和,是因為被唐軍在外重挫,因而前來求饒。

既是求饒而來,自然要處處夾緊尾巴。

當下步入大唐境內,任一個唐人便都成了吐蕃不敢招惹、亦不能招惹的對象。

藉助唐人身份之便利,索回他們本就應該歸還的拔汗那老王頭頂骨,便也不是甚麼難事了。

張方也算有些見識,當下聽得蘇午所言,立刻一點就透,明白了蘇午言下之意。

他從蘇午手裡得到這潑天的好處,對於蘇午當下的小小請託,自然不會拒絕,當即向蘇午拱手說道:“小人願與這些拔汗那國人同行,去尋吐蕃使臣隊伍,索回他們老王的頭頂骨!”

阿部力等拔汗那國人,見張方都已乾脆答應,他們也紛紛點頭。

在阿部力等人看來,當前的這位黑衣青年人若能與他們同行,那走再好不過了,然而對方並不這般想法,他們顯然也不敢強求對方甚麼,是以退而求其次,能有一位‘唐軍’幫忙,倒也還不錯。

“馬還在外頭停着,倒是未有跑遠。

當下天也快亮了,你們便趁着現下出發罷。”蘇午擺了擺手,幾個拔汗那國人便向他磕頭道別。

阿部力解下腰間那柄鑲嵌着各色寶石的銀鞘彎刀,他跪在蘇午跟前,雙手捧到於蘇午面前,垂首道:“我們往大唐來的時候,帶了奶干、香料等物,但都已經送給了沿途對我們有幫助的人,如今也沒有甚麼東西好贈送恩人,只有這一把家傳的彎刀,就將它贈送給您,您不要推辭!”

“好。”蘇午點了點頭,從阿部力手中接過彎刀,掛在了自己腰側。

眾人紛紛起身,向蘇午道別。

張方最後同蘇午等眾躬身行禮過,跟着那些牽馬的拔汗那國人走出了破廟。

外面,明月依舊掛在天上。

但天光微亮,東方微白。

太陽即將升起。

……

日月在這個慘淡的早春,同時浮顯於蒼穹之上。

一支人數不少的馬隊慢慢騰騰地自人嘶馬鳴的平涼驛站中走出,迎面便是大片大片的黃土地在眾人視野里鋪開。

那昏黃的土地里,才有麥苗漸露頭角。

這支服飾明顯異於唐人的馬隊自阡陌間穿行過,幾個着文士袍的大唐官員領着他們上了生着些野柳樹的官道。

驛站里的唐官停在路邊,不再跟着吐蕃使者的隊伍前行。

吐蕃的車隊驅馬上了官道,卻也不能在此間縱意馳騁——在官道前頭,正聚集着許多唐人朝他們這邊探頭看來。

那領頭的吐蕃使臣看着聚在官道上衣衫破爛、烏泱泱的一群人,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向身後路邊的兩個驛站官員,然而那兩個唐官只是對他笑,並未作甚麼進一步的動作。

見此情形,領頭的吐蕃使臣只得驅馬慢慢朝那群灰頭土臉的唐人走去。

車隊里的騎手們跟着他,敞開馱馬上的糧袋,任由糧食從袋子里灑落於地面上,聚在官道上的百姓們見狀,便都一窩蜂地去爭搶地上的糧米了。

吐蕃隊伍的馬兒見人們一擁而上,不禁受驚嘶鳴。

騎士呵斥着馬兒,躲避那些唐人伸過來想奪他們鞍上刀劍的手掌,官道上亂作一團。

隊伍里。

一個馬夫靠坐在車沿上,擋開了周圍許多唐人伸過來攀扯絲綢車簾、車窗布的手掌。

頭髮漆黑微微髮捲的車夫神色憤怒,卻也不敢對這些上來‘勒索’的唐人動粗——那兩個唐官就在路邊看着呢!

那些唐官默許了治下的百姓對他們吐蕃人的勒索!

好在當下聚集的唐人並不多,車隊丟下許多糧食、布匹以後,終於能順暢前行。

吐蕃車夫身後馬車裡,兩扇車門倏然打開,內里露出一個僅留了些許寸發的頭顱。

一身福田法衣的寸發僧侶從車裡探出半邊身子,回身看着那些在官道上爭搶糧食、布匹的民眾。

守在路邊的兩個唐官,當下業已打馬調頭,緩緩迴轉了。

“這些卑賤等若豬狗一般的人,如在吐蕃敢這樣阻擋貴人們的車駕,早就被割下頭顱,祭祀給神靈了!”車夫面上尤有憤憤之色,他見那僧侶轉頭向後看,便低聲地言語了幾句。

說過話後,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那僧侶,希冀自己的話能得到對方的認同。

那僧侶轉回頭來,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所以這是吐蕃與大唐的不同啊……你看這些唐人,依舊會為了幾粒糧米而大打出手,為了一塊布爭執得頭破血流,但他們的官員,卻已經能在寬敞明亮的房子里,享用熱酒與炙鹿肉、水盆羊肉了……

人與人的差別如此巨大,比人與豬狗的差別尤要大了許多啊……”

“百姓總是愚昧的,他們是被驅趕的牛羊。

貴人們的鞭子往哪裡抽,他們就要往哪裡去。

總是如此的……”那車夫也並不是個尋常吐蕃人——尋常的吐蕃人,卻不可能出現在這支車隊里,車夫聽過僧侶的話,若有所思地言語了幾句。

馬車裡的吐蕃僧聞言笑了笑:“曾經的太宗皇帝卻說過,民為水,君為舟……如若民意沸騰,卻能傾翻舟船的……”

“這怎麼可能呢?”車夫聞言有些吃驚,“貴人們擁有一切,庶人們失去一切,他們什麼都沒有,怎麼可能反抗貴人呢?”

那吐蕃僧聞言也點了點頭。

在這一點上,他與這個車夫其實是同一觀點。

他不再與車夫言語,又轉頭去看身後官道上,那些隨着車隊行遠漸漸變成一個個黑點的唐人百姓。

別樣的思緒在他腦海里轉動着。

他卻不會因為當下看到唐人生活困頓貧蔽,便暗生輕視——在吐蕃之地,民眾生活之困苦情形相較於當下的唐人而言,依舊差了太多。

他只是覺得,天下間的情形都是差不多的。

大唐貴人們與吐蕃貴人們之間的許多想法,應當是相通的。

而兩地庶人們的想法,應該也都類似。

緣何會有一些人,突然會生出超越貴賤的想法來,說出什麼‘民為水,君為舟’這樣讓人吃驚的言語來?

天下間真有這樣的道理嗎?

教給庶人們這樣的道理,不是給了他們傾翻貴家舟船的機會,讓他們有了不該有的心思?

僧侶一時間未能想得明白,便將身子縮回了馬車裡。

昏暗的馬車中,積蓄着濃重的檀香味。

年輕僧侶縮在角落裡,眼神看着身前的一片昏暗,神思不知在何處飄蕩。

這時,他聽到馬車裡頭的誦經聲,他轉過頭去,隔着那些骨頭與石頭打磨形成的珠石帘子,看到師父跪坐在珠簾後的蒲團上,一邊誦經,一邊敲打着香案上的銅罄。

銅罄聲似能蕩滌心魂。

一身紅色衣袍,將頭髮以五彩繩扎着、編成數道髮辮垂下來的師父誦經過後,躬身拜了下去。

隨着他俯下身去,年輕僧侶看到煙氣裊裊的香案前頭,橫着一塊羊脂白玉。

那羊脂白玉里,隱約有兩道婀娜人影。

“玉中神靈,玉中神靈……

何日能叫我一睹真容?

過了平涼,長安也已不遠了……你們就要被獻給大唐皇帝……在此之前,能否叫我一睹真容?”年輕僧侶看着師父‘金剛三藏’想要觸摸那玉石,又不敢觸碰的模樣,又轉回頭去,垂下眼帘,繼續沉默了。

也不知師父這樣痴迷癲狂的狀態,幾時能夠消散?

就像師父所說的那般,今下距離長安已經不遠——屆時他若還不能恢復理智,向唐皇展示吐蕃精深佛法,以此示好唐皇,向大唐求和的事情,又該由誰來做?

馬車搖搖晃晃。

車內又響起一陣一陣的銅罄聲。

被放置在馬車最內,那塊等人高的羊脂白玉里,兩個只見窈窕身形的人形若隱若現。

她們隨着馬車搖晃而輕輕搖曳,變幻身形。

彷彿不知何時,便能真正從玉中活過來一樣……

嘩……

金剛三藏將一道雪白的綢布蓋在了羊脂白玉之上,綢布下的那塊玉石里,光線忽暗下去,一雙勾魂攝魄的眼睛從玉中顯現,眼裡迷惘的光芒閃爍了片刻,又熄滅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