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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經聲、嘶吼聲在漆黑斗室之內混成一團,陡然間變成了一種更為深刻、更加偏執的聲音,那聲音在蘇午的耳朵里、眼睛內、鼻孔中、嘴巴里——在他周身各處不斷響起,像是一隻堅硬無比的鑽頭一樣,試圖鑽開他的骨骼,灌進他的思維里!

而他的心識堅固如金剛菩提,根本不受這聲音裹挾。

他的血液里流淌出強盛的氣韻,那般氣韻又在他身後聚集形成一面黑紅大輪,輪盤收縮,鼓聲震徹!

咚!咚!咚!咚!

轟烈的戰鼓聲中,那偏執可怕的聲音便被壓制了下去,只在虛空間一遍一遍地低回著——

“眾生無邊誓願——殺!殺!殺!殺!殺!

煩惱無盡誓願——斷!斷!斷!斷!斷!

法門無量誓願——破!破!破!破!破!

佛道無上誓願——滅!滅!滅!滅!滅!”

蘇午在這低回的‘誦經聲’下,走入四下氤氳黑霧裡浮現出無數魔類佛類的斗室之中,返身關好了身後的那扇漆黑鐵門。

一道道正氣符鎖鏈纏繞在鐵門之上,將鐵門封鎖得更加嚴實。

不致此間的異常泄露出去分毫。

蘇午向對面坐在半佛半魔頭顱石像上的鐘遂頷首致意,鍾遂亦沖他頷首笑了笑,鍾遂的身影變得有些淡了,像是一道影子。

盤腿坐在鍾遂對面,蘇午無視了四下里奮力掙脫黑霧,朝他靠近而來的那些恐怖佛類、魔類,向鍾遂說道:“今時的鐘先生是死了的,還是活着的?”

“已經死了。”鍾遂搖了搖頭,開口道,“不過是借這門後‘鑒真’的力量,讓自己的一個念頭留存至今,等待與蘇師相見。”

蘇午看著鐘遂座下佛頭,也跟着笑了起來:“如若鍾先生當下是活着的,事情反而有些棘手了——還是死了好,死了好……”

鍾遂也跟着笑。

當下鍾遂這個念頭的狀態,亦已有些不正常,逐漸開始與他坐下那佛魔石像‘同化’,若當下是活着的鐘遂被佛魔石像同化侵染,此事自然極其棘手,蘇午不好處置。所以幸好當下只是鍾遂一道念頭留存在此,縱被佛魔石像侵染,蘇午亦有餘力不叫他造成甚麼危害,將他打散在這門後的斗室之內。

兩者相對笑了一陣。

蘇午忽又收斂笑意,向鍾遂正色道:“我自心仍舊希望,鍾先生能夠真正活到今時,今時從閣下口中得悉鍾先生已經死了,心裡總有幾分難過。”

“世間之人里,多幾個長生不死者,便要多幾個屍位其上的老怪物。

生老病死,該是世間正理。

我不在意自己壽命長短,活過這一世,我已有我的精彩,也請蘇師不必為我之生死難過,這是尋常事,你我便以尋常心,坦然接受罷。”鍾遂面上笑意不改,接着與蘇午說道,“先前與蘇師分別之際,我曾經說過,若我殞命,會留下一部筆記在這扇門後。

屆時,蘇師可至門後閱覽筆記。

不過後來事情超出我之預料,我之所知,卻不能以‘筆記’形式告知於蘇師了,索性消耗一些壽元,在這門後留下這一道‘念化身’,等候至今,與蘇師相見。

蘇師,我時間不多。

‘鑒真神韻’對我之同化已經日益加深,在我被它徹底同化以前,我會將我所知盡數道出,此後便須請你鎮滅這道念化身,重新加固對‘鑒真神韻’的禁錮。

這‘鑒真神韻’與鑒真的關係,便似‘想爾’與‘太上玄元’、‘祖天師’的關係一樣,看似系出同源,其實根本不是一回事,你禁錮它時,萬莫掉以輕心!”

“我都記下了。”蘇午點頭應聲。

鍾遂接着道:“先前與蘇師分別之際,蘇師托我啟蒙北帝派諸弟子的道門修行——我不負所托,‘初’字輩的五人盡皆修行有成,在天下間皆有聲名。

北帝派因此而名噪一時。

他們之中,亦有初玄、嬰初兩個自背陰廟系之中摘得了大道神韻——我依蘇師囑託,在‘初玄’、‘嬰初’修行至較高層次之時,傳授他們魔身種道大法,他們各自雲遊四方,此後是否以魔身種道大法經歷生死劫關,我卻不能明了。

其餘四個弟子,雖然各有成就,但終究比不了初玄、嬰初兩個。不過他們在景室山上立下道統,傳下北帝派法門,亦令北帝派得以開枝散葉。

蘇師若欲追究嬰初、初玄二人此後因果,或可藉助背陰廟系與他們各自之間的勾連,看看他們在今時是死是活?

乾隆十九年時,邵道友羽化而去。

乾隆二十三年時,素珏道友駕鶴西去。

我將二人合葬,他們雖參修蘇師另外傳授的道門大法,但終究因年輕時蹉跎了許多歲月,又在此後耗費許多心血在重振‘天王觀’道統之事上,而無能精研法門,因此無所成就。

在此之外——”

鍾遂像是想到了甚麼有趣的事情一樣,又笑了起來,笑了一陣後,才與蘇午說道:“‘大青’在我死之前,已然修成魔身種道大法,葬在景室山八門遁甲位的‘死門’之中,它以詭胃容納了蘇師的那幾位師弟師妹。

我確認它已然修成了魔身種道,應能平安度過這次生死接管,在今時帶着蘇師的師弟師妹,與蘇師相見。

一頭驢騾反而是我平生所見資質悟性奇高者,大青陪伴在我身邊,倒也給我的生活平添了許多樂趣。

蘇師,今後尋到它,還請多加善待它。”

“好。”蘇午點頭應允。

驢騾大青葬在景室山上,在‘死門’之中度魔身種道生死劫關——此事與蘇午先前探查師弟師妹的因果絲線,卻無所獲的情形終於對上了。蘇午由此生出猜測,‘景室山’或許也被裹挾進了想爾降臨的劫數之中,所以他才不能尋索到與師弟師妹他們有關的因果。

此事不必與鍾遂多說,以免他因此平添幾分擔心。

鍾遂應當是極喜愛大青的,因此才會說出請蘇午善待那頭驢騾的話來。

“我畢生修鍊出的正氣符,共有一千三百二十九個。

這些正氣符被我修鍊出來之後,已經可以由任何載體承載,不拘是活物死物,不拘是天空大地、湖海濁流,皆可作為承載正氣符的載體。

倒是不會似我剛修鍊正氣符之時,須要特別的‘符紙’,乃至是伏藏紙,才能承載這些正氣符文字了。

我將自身所修的一千餘正氣符文字,盡數交給蘇師。

蘇師從此以後,便可自由運用這諸多正氣符——時下之詭獄,已被我以正氣符徹底改造過一回,原本充斥在詭獄各處的‘天理神韻’,盡皆收束在了這間斗室之內,蘇師掌握了正氣符,也就可以在尋得詭獄本形之後,徹底掌握這座詭獄。”鍾遂說話之際,他眉心飛出一道道清光人影。

那一道道清光人影競相走到蘇午身畔,與蘇午身形疊合。

蘇午聽到虛空中的低吟淺誦之聲。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天地有正氣……”

“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

……

那一個個先賢聖人留下的灼灼人性篇章,被鍾遂提煉成了一個個正氣符文字,匯聚在蘇午的心識之中,只是須臾之間,他便徹底掌握了這一千餘個正氣符!

而鍾遂在將這諸多正氣符盡數傳授給蘇午之後,其身影卻已變得透明了起來,隨時都可能淹沒在這遍布佛類、魔類的漆黑斗室之中,連他腳下那顆佛魔同體頭顱石像,都在此時劇烈抖顫着,緩緩張開閉着的眸子。

虛空之中,那偏執得可怕的聲音一瞬間變得凄厲!

“眾生無邊誓願——殺——”

“嗡!”眼看着佛魔同體頭顱石像就要睜開眼睛,脫離鍾遂念化身的壓制,蘇午身後張開一雙血紅手臂,那雙血紅手臂陡的合十,虛空中一剎那響起更威嚴、更猛惡、更宏偉的一個音節!

龍樹大日元神在那雙合十的血紅手臂浮現。

大日舉升,化作渾身金鑄,面目與蘇午一模一樣的佛陀!

佛陀之後,卻升起綠日頂輪——‘本古袞德桑波’-普賢王如來從綠日頂輪中化現,環抱住龍樹大日元神,蘇午那一點仍未能徹底成就的法性在元神烘托之下熠熠生輝,猶如金剛菩提,一瞬間壓滅了虛空各處響起的偏執可怕之聲!

蘇午抬目看向與佛魔同體頭顱石像相連着的鐘遂念化身。

鍾遂看着他壓滅那種種偏執癲狂的聲音,面上也有了笑意:“看來我不必擔心,我之念化身破滅之後,蘇師會鎮壓不住這‘鑒真神韻’了。

蘇師,這許多年來,我研究殺死厲詭的辦法,終究又得出了一些線索。

蘇師——你須用心記下我接下來的這一句話——哪怕不能記住全部,只記住幾個字,以後便也總有機會能一探個中究竟——”

鍾遂的神色變得嚴肅而凜然。

蘇午跟着聚集起全部心神,不敢在這個剎那鬆懈半分。

他極其清楚,天地間自有某種力量,一直在試圖遮瞞着、屏蔽着某些不能言說的事實!

在此時,鍾遂終於開口,他的聲音卻變作一個個正氣符文字,在蘇午的心識間盤旋,那些正氣符文字,轉移過來涵義即是——‘蘇師,世間先人盡皆以為是天地生育了蒼生,生育了人們,而我發現——天不曾生育萬物,不曾生育蒼生!

蒼生另有根源!

天亦有其根源!’

這段話話音還未落地,就在蘇午的心識間變得模糊起來!

他用盡所有氣力去銘記這一段話,去銘記每一個字,卻更快地喪失對那些文字、那些話的記憶,他轉而去銘記那些正氣符文字,那些正氣符文字在他腦海里留下的印象亦在開始變淡,但變淡的速度終究緩慢了下來!

在此時!

鍾遂的形影一瞬間崩散去!

那與他念化身相連的佛魔同體頭顱石像,驟然間化作了鍾遂的模樣,鍾遂鷹鼻深目,目光平靜地看着蘇午,出聲道:“蘇師,鑒真神韻說的都是假的。

不要相信他說的話。

千萬不要被他迷惑!

千萬不要被他迷惑!

千萬不要被他迷惑!

你追究錯的,便終究只能得到錯的,只能得到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