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候汝入夢
‘你是誰?’
深沉而黑暗的夢中,又聽見了女人的聲音。
寒冷的彷彿連骨骼都要凍碎,幽暗的連血肉都將被侵蝕。
在這裡,存在本身便是痛苦。
而那個問題,則更將痛苦放大了十倍。
“我……誰都不是……”
無法為自己起名字的青年,莫名與世界有着隔閡的青年,佇立在這黑暗中。
因那寒冷而顫抖。
因那幽暗而彷徨。
不知何時,他又披上了鮮紅的鎧甲,握住了鋒利的長槍。
——明明是他從未接觸過的東西,但身體內,十六組精神鏈接探針的存在卻並不讓他感到陌生。明明從沒有使用過體感協調器,卻能自如的操作那充斥了神恩的金屬肌肉。
抬起頭,他循着那聲音傳來的敵方望去,看到的:是完全模糊、沒有任何特徵、但卻讓人發自內心感到恐懼的純白人形。
‘汝追求着什麼?’
它用看不清表情的臉俯瞰着青年。吐出直扣靈魂的質問。
不容拒絕。
也不容迴避。
即使心中如何的抵觸,但在這黑暗的夢中,青年所能做到的,也唯有回答一途。
“……真正的自我……”
是的。
這就是他一直追求着的東西。
——如果說是‘思考’是人類存在的根本,那麼‘記憶’便是人類的例證吧?
只是能夠思考的人是不完整的人。
如果沒有與那份思考相匹配的記憶,沒有足以回憶和證明自己的回憶的話,那麼能夠思考本身便是痛苦的。
而青年,正式被那份痛苦所逼迫。迫不及待的想要得到屬於自己的回憶、開創屬於自己的回憶——不僅是為了擺脫註定無法觸及的過去、擺脫那份陰影,也是為了讓自己不至於發瘋,能夠更加深切的找到實感、活着的實感。
那樣的話,他才是真正的自己。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活在他人死軀殼內的亡靈。
他不是朔,並不是失憶的他,也無法成為朔。
他能成為的東西只有自己。
連名字都不確定的自己。
要問為什麼的話……因為他從未被給予名字。
是的。
因為名字並不是隨便就可以獲得,自己便可以命名自己的。
在這個神所眷顧的世界上。
每一個生命都在神的手臂間,從出生起便被烙印。
他們的名字由神銘記,由父母傳達,由親友呼喚。
這不僅僅是為了方便,也是一種獨特而神聖的儀式——這種行為將人與人彼此區分開來,讓名為社會之物,能夠正常建立。
——而青年,沒有那樣的機會。
他的名字尚未被人知曉。
他的父母在出生前便已經死去。
沒有朋友、沒有師長、沒有親人……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知曉他的名字。
是的。
他不是朔。
‘你如何追求?’
蒼白的人形既無憐憫也不寬容,僅僅是為了問答而存在的它,用一如既往冰冷且毫無波瀾的女聲質問着青年的立足根本。
挖掘着他心中最空洞的一塊。
而青年所能回以的,卻只有沉默。
“……”
是的。
他並不知道。
看起來很忙碌的前進着,看似每一日都有所收穫的他,實際上連一步都沒有接近真正的目標。
將名為雜學、武藝、常識的東西一股腦填進腦海,他所做到的並不是以此來修補自身,而只是在暫時性的滿足一個名為自我的‘無底洞’那空虛的需求。
即使進步的再快、即使進步的再多——這也仍舊毫無意義可言。
無法忍耐‘朔’的存在,飛快的逃離蜀軍,逃離劍閣是因為如此。
一路向東流竄,想要前往唐國也是因為如此。
甚至就連輕易地受激將、來到這裡比武、隨隨便便就決定前進的目標……也都是因為如此。
雖然看起來像是活着。
獲得匆匆忙忙,亂七八糟,但他並沒有為此而負責的實感。
誰做到了這一切?——我!
我是誰?——誰都不是!
連自己都不清楚的,他其實一直在名為空虛的凍土中顫抖掙扎着。
在那片白色的世界中,挖掘着那屬於自己的名字。
——那終將刻在他墓碑上的名字。
神所應允的,唯一的那個名字。
除此之外,無法記錄,除此之外,必被扼殺,除此之外——無法傳達的名字。
要問為什麼的話:因為這是神明的規定,是神與人的盟約。
不容侵犯,不容挑釁。
於是,蒼白的人形終於再次的笑了。
‘汝不是人類’
如此斷言的她向他緩緩飄來,否決着青年為人資格的同時,歌唱般的宣告。
‘非是人子,非是凡胎,汝生來需承接大命,只是時日未至’
“那告訴我啊!”
青年在戰慄中大聲詢問。
但是,沒有回答。
凜冬般的那個東西,只是一邊輕吟着‘時日未至’,一邊慢慢落到了他的面前。
捧起不能逃避的他的臉,露出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
…
於是——青年猛地從床上坐起,再次帶着一臉冷汗驚醒了。
“哈……哈……”
猛烈地喘了幾口粗氣後,他才帶着慶幸,帶着遺憾舒緩下了劇烈跳動的心臟。
但……剛才我夢到了什麼?
在心情舒緩的當下,他卻又想不起來了。
只記得那是非常糟糕,讓人不爽的事情,但是具體的內容卻一點都記不起來。
‘和上一次的不一樣……所以真的是噩夢吧?’
他只能這麼想,然後疲憊的重新躺倒。
而瓦爾基里也正是在此時湊了上來,和青年開始搭話。
“啊……”
“啊……”
——只是青年現在,似乎並沒有什麼對話的閑心,所以只是有點敷衍的支吾着回答。
瓦爾基里對這種情況顯然有點不滿意,所以一開始關心的語氣也稍稍降溫。
“有點吧……有什麼事情嗎?”
但,當然沒有那個必要。
既然已經記不得那個夢,青年也就沒有再糾結的必要。
從床上坐起身,他一邊觀察了下周圍的環境。確認了自己還在赤龍墓內——不知被誰搬回了分配給他的那個房間里,而不是其他什麼奇怪的地方。一邊回答“沒那個必要,現在說吧。”
“嗯。”
“這樣啊……”
青年幾乎是嘟囔着將手放在了額頭上,一邊測量着自己的體溫一邊開着小差。
不只是剛從夢中醒來,還是噩夢的餘韻還殘留在腦海中的關係,他現在沒什麼精神。
“是呢……輸掉的話就不好辦了呢……”
勉強再次坐起身。
不過,雖然這麼做了,也這麼說了。但是,卻意外地還是提不起勁。
伸出手撓撓頭,身上的衣服似乎已經被人換過了。雖然樣式還是那樣,但布料乾淨的就像新的一樣。
“說起來,誰把我搬來這裡的?”
抬起頭,青年問。
而得到的回答則是工作人員。
——不過這也是理所當然,因為誰都不認識,還不許摘下面具的現在。除了工作人員能辨認出誰是誰,想把他送回臨時宿舍也做不到吧?
……雖然隨便選一個空屋子也不是不行。
等等……
“工作人員?”
“……”
一想起自己是在哪裡,這句聽起來很普通的‘工作人員’也就變得不那麼普通了。
一時間彷彿整個身體都泡在了涼水裡一般,青年很不舒服的抖了抖身子,連聲音都變得有些抖。
“不會是那種工作人員吧?”
哪種?
當然是幽靈了。
再怎麼說這裡也是赤龍墓,是死者之國。
如果說外面還有凡人衛兵的話,那麼這裡面就是死者的領域。雖然每年都有特例開放,允許他們這些‘被召者’進入,也允許特定的衛兵引路。
但在這裡面能稱為‘工作人員’的卻並不是前工作者。
而既然不是他們的話……自然也就只有幽靈了吧?
但瓦爾基里卻並不怎麼在乎一般。
沒有立刻回答問題,她只是嘟囔了一句,然後便突然注意到了什麼一般,轉移開了話題。
“什麼?”
青年驚訝着轉過頭。
然後看到的,是門外佇立着的影子。
和緊跟着響起的。
幽冷的女音。
“大君有召”
——夢中,曾聽到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