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芒種過去,仲夏已至,丁易母親的房中暖炕卻仍是溫熱的。鳳染圍繞着老太太忙活大半日,身上早是汗水涔涔。

“還跟之前的法子一樣。”鳳染耐心地說與兩個小丫頭,之後提裙邁出門檻兒,來到小院里消汗。

寧梧警惕地觀察這座宅子,鷹眼不放過任何地方,包括丁易這個人都被她仔細打量過。

“夫人,咱們這就回吧?”寧梧附過身旁,問道。

“等等,不着急。”鳳染又坐到那亭下的石墩上,“丁兄弟,你離我那麼遠做什麼?我是老虎呀?能吃了你?”

丁易被鳳染如此玩笑,渾身別提有多不得勁兒了。他邊往她跟前挪步,邊慚愧地道:“小丁,小丁,夫人叫小人小丁就成。”

寧梧霍地抬手,攔在丁易身前,冷冰冰地說:“站那兒。”

“寧梧。”鳳染示意她退下去。

但寧梧老覺得丁易長得不像個好人,對他的第一印象很差勁,意識里就認為他不太靠譜。

“你坐吧。”

“小人不敢。”丁易斜瞟了寧梧一眼,躬身道,“小人站這,回夫人的話就行。”

“裝沒完了是不是?”鳳染蹙眉,語音不怏。

寧梧慢慢避回鳳染後側,沒好氣地說:“夫人讓你坐,你就坐!”

丁易被折磨得夠嗆,垂頭坐到鳳染對面,畢恭畢敬地道:“遵命。”緊接着,又小聲嘀咕一句:“夫人要是沒什麼要事,以後還是別再來我家寒舍了。”

鳳染沒理他這茬兒,眼瞥屋中,說:“老太太說她這幾日身子舒坦不少,我的醫術還可以吧?老太太年紀大,下不得猛葯,就這麼溫吞地調養,到底能減少些痛苦。”

他母親自前幾天起就念叨着鳳染,覺得她的藥效異常顯著,老母親非常認可。若不是被鳳染的真實身份所嚇住,他早就要親自邀請她再次登門。

丁易在心裡道謝,嘴上卻不敢吱聲。

那殘廢了的建晟侯,能那麼剛勁地出現在他眼前,多半還是被眼前這女子所治癒。他懂得,有些事情最好不要問明白,還是裝糊塗比較好。

“那個……我騙了你。”鳳染轉回頭,輕聲笑笑:“前兒那戲演得有點過頭。”

“是小人眼拙。”

“這話說的,明顯對我有怨氣。”

丁易抱拳作揖:“侯爺夫人,求您可別再這麼臊我了。”

“我家遠旺是怎麼嚇唬你的?你好好跟我學學,待回府我替你訓斥他。”

寧梧聽見“遠旺”這名字就覺得傻憨憨的,跟范興舒那氣質真挺合適。

丁易想起遠旺那三寸不爛之舌,腦瓜子霎時嗡嗡響起來。果然,不是什麼人都可以在侯爵府里混飯吃。

鳳染知道丁易心裡憋屈,故意給他台階下。總歸是互市那一片的地頭蛇,被隋御、范星舒他們弄得,連點“兇悍”模樣都快不見了。

“言歸正傳吧。”鳳染清了清嗓,撐着石几說,“你和常澎見過幾次了?倆人磨合的怎樣?”

“我倆還湊合。”丁易自諷道,“就是頭次正式相見時,被他灌了好幾罈子酒。他說不把我丟巷子里待半宿算便宜我。”

“你是把他給折騰慘了。”鳳染誚笑道。侯府有密道的事自不會對丁易透露,遂一轉話鋒,問:“那片地現在叫價是多少了?”

“我昨兒才得到信兒,說是已跌到一千兩銀子賃二年。”丁易認真道,“康將軍以為那片地不會有人感興趣,就算有人想賃,他也會派我出面,替他把人打壓走。知縣老爺不願意把那片地賃給康將軍,夫人是知道的,邊軍和縣衙之間那些彎彎繞。”

鳳染明白,苗刃齊膽子小,若是賃給康鎮,恐日後遭大麻煩。再說康鎮能給他幾個錢?邊軍現下是啥情況,他哪裡能不清楚?但縣衙已自顧不暇,他首先得解決底下人的溫飽問題。

雒都朝廷就是這樣,年年的賦稅不肯減少,俸祿、賑災款卻總是缺斤少兩,或者乾脆拖欠不給。苗刃齊有難處,很發愁。

“說到底,康將軍是看上了你,本想讓你替他接管下那片地吧?”

丁易點首,復道:“其實我不大想管,那破地方能種出什麼來?種啥長勢都不好,何況我又不擅長,哪有那些精力?底下一票兄弟欺行霸市做的溜,催逼官吏債更是拿手。沒事和對面那幫野夷亮亮傢伙事,反而過得很快活。種地?誰願意耗那個力氣。”

“瞧把你給精的,都快成了猴兒。”鳳染白他一眼,一語破的道:“給邊軍種地累死累活,還不會有多少收成,你能往兜里劃拉幾個銅板?好了壞了,責任全在你身上。康將軍一瞪眼睛,你定然害怕。”

“哎……”丁易把頭低得更甚。“那片地落到侯府囊中,你只是拿錢輔助我們做事,豐收與否跟你沒啥干係。”

丁易被鳳染毫不客氣地戳穿,赤臉不語。這鳳染年紀不大,懂得的倒不少,他想給自己賣個好都不成。

“你去找靠得住的幫閑兒、牙郎,把常澎介紹給知縣老爺認識。到時候殺價殺得越狠越好,殺到五百兩銀子,我實際付給一千兩。殺到六百兩銀子,我也付給一千兩。”鳳染接過小丫頭端上來的綠豆湯,抿下兩口,“味道挺甜啊。”

丁易愣怔半日,“夫人你這是?”

“知縣老爺做事什麼風格,你不知道么?不給他吃回扣,他能樂意嗎?但有兩點你們要切記:一是對外傳時要往多了說,多少銀子,到時你們再跟知縣老爺商議。這是為讓康將軍徹底死心。二是賄賂知縣老爺的所有證據要留好,只有攥在咱們手裡,他才是咱們這條船上的人。”

丁易已覺如坐針氈,連續喝下兩碗綠豆湯,嘴裡咕咕噥噥地道:“湃得一點都不涼,不解渴,你們端下去再湃一湃。”

“你放心,我虧待不了你。”鳳染朝寧梧抬抬手,把另一碗綠豆湯遞給她,話卻還是對丁易在說,“以後常澎會在邊境集市裡發展營生,還得靠你照應。等靠海那片地有了收成,一樣有你的一份。說定好的軍糧,到時候會以你的名義送給康將軍,人情算你的。”

“夫人如此信任我,我真得多誠惶誠恐。其實我……”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信任我們。”鳳染站起身,活動兩下腿腳,“但咱事先說好,你以前怎麼欺壓百姓我管不着,以後絕對不允許底下人再那麼做。”

“夫人這是逼我們從良啊。”丁易跟着站起來,哭笑不得地道,“我們哪能撇得那麼徹底?”

“侯府隱匿錦縣是權宜之計,終有一日會暴露在陽光下。你既受命於我,便是侯府之人。凡事都好商量,可絕不能毀了侯府的名聲。你聽明白了么?丁易?”

“小人明白。”

丁易突然覺得鳳染是“綿里藏針”,再沒有比她更會扮豬吃老虎的人了。她真的是個閨閣小女子嗎?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所思慮之處縝密至極。他覺得鳳染有點可怕,她看起來明明那麼人畜無害,恨不得柔弱到一推就會倒下去。

寧梧也被鳳染的這些話所震撼住了。以前只以為鳳染是個外柔內剛的小娘子,直到今日她才發覺,鳳染還能這般運智鋪謀。難怪隋御會傾心於她……

寧梧替鳳染戴好帷帽,主僕倆緩緩走出這座小院,丁易在後躬身相送。

水生見鳳染走了出來,忙地擺好馬凳。鳳染半提着湘裙踩上去,又微微瞥頭,對身後的丁易說:“東野人是不是願意去海邊惹是生非?”

“這二年是比先前頻了點。”丁易低首回道,“康將軍在那附近設了邊哨,只是人煙稀少,過去得差一些。不過夫人請放心,若以後咱們得到那片地,小人定會常常去巡看,覺不會讓對面那些野夷興風作浪。”

“錦縣上有正規的漁民么?”

“額……甚少,畢竟海岸線不是很長,還在兩國敏感地界上。”

“我們縣上的食鹽由哪兒供給?”

丁易鬢角的汗水已嘩嘩流淌下來,鳳染的野心原來這麼大?醉翁之意不在酒,要那片荒地只是引子,她真正的目的是那片海!

“這個小人真不知道。”

“沒關係。”鳳染不緊不慢地坐回拱廂里,“我相信你會知道的,對么?”

車輪悠悠地碾動起來,丁易才敢擦拭鬢邊汗水。這“賊船”已然坐上,賭好了一片前程,賭不好會不會一敗塗地?他靠在門框上喘着氣,建晟侯府能給他的利益,遠遠超過了以前所有“東家”的總和。他要賭,而且要賭贏。

次日,天降大雨,侯府從上到下忽然歇了下來。

鳳染又被隋御強壓着睡到巳時才起床,她靠在窗前發獃聽雨,隋御在明間敞廳里教隋器在誦讀文章。

隋御聽到卧房有響動,撇下義子走進來。

“起了?”

鳳染驀地轉首,笑道:“這場雨後,稻穀長勢定會特好。我打算……”

“娘子,歇歇吧,咱別這麼著急。”隋御走過來,輕撫她的臉龐,“別躲我。”

“我哪有。”鳳染坐回妝奩前,“你的傷已好的差不多,腳底是不是犯癢了?”

隋御特自然地拿過篦子,替她篦起長長的青絲。鳳染身子一凜,肩膀卻被隋御按下來,她懶得掙扎,便隨了他的意。

“娘子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蟲。”隋御朝銅鏡里的鳳染笑了笑,“去看海吧,就我們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