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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拿來,紙拿來。

許廣陵執筆而寫,甘從式眼巴巴地站在許廣陵身後觀看。

“木盤經”。

開篇,許廣陵寫上了這樣三個大字。

其實說是“棋經”也未嘗不可,但至於象棋在這個世界最後到底是個什麼名字,就看本世界的這些玩家們是怎麼命名的了,總之,許廣陵現在是把這個命名權交了出去。

木盤……經。

看到這三個字,特別是最後的一個字,甘從式的眼睛都不自覺地瞪大了。

他的家族,是有藏書的,那也基本上是每一個世家除了祠堂之外最重要的一個地方。

事實上,很多世家的藏書閣,就建在祠堂里,世世代代地與祠堂共處一起,享受着家族內外子弟的敬畏和尊崇。

祠堂,代表着傳承,只有受到家族承認的子弟,才有進入祠堂拜祭的資格。

藏書閣,代表着血脈傳承外更上一步的傳承,能夠進入祠堂拜祭,然後又在修行上表現出一定天賦的家族子弟,才有資格進入藏書閣。

小時候,在高祖輩、祖輩、父輩以至於同為小兒輩的口口相傳中,締結在小甘從式心中的印象是,祠堂,那是一個神秘而威嚴的地方,藏書閣,則更是“聖地”一般的存在。

說是念念不忘、魂牽夢繞也不為過。

甘從式九歲,被父親攜入祠堂。

甘從式三十一歲,被祖父攜入藏書閣。

藏書閣里的書有三種,一是“經”,二是“論”,三是“說”。

甘家藏書閣里的“經”,其實是空缺的,只有書封而無內容,但寫着“甘氏修行經”的那本書,被鄭而重之地擺放在最顯眼的中堂。

那也是一個……

享受着拜祭的地方。

而“論”和“說”,層次依次下降。

別的不說,成年之後,甘從式自己就為家族的藏書閣貢獻了不少的“說”以及“論”。

比如,“東山說”、“安南郡山水說”,又比如“草藥助修行論”、“凝氣境修行論”等等。

恍惚間,甘從式夢回當年。

而後,從恍惚回到凝神的狀態,甘從式竟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地,看着許廣陵的手,看着那手上的筆在紙間遊動。

“內篇”。

木盤經下,甘從式再次看到了這樣的兩個字。

這個說法對於甘從式來說卻是陌生的,有內篇,難道後面還有外篇之類的?甘從式思緒轉動着,卻只是一轉就收,繼續凝神以待。

“修者之行,不離其道。”

“凡真修,凡大修,處困厄時不失其本,處順暢時不失其本,處平淡時亦不失其本。”

“本即道。”

“失道者死。”

看着筆尖在紙上划動出這樣的幾行字,甘從式眼睛瞪到最大,卻又瞬間收縮,一顆心臟怦怦怦地狂跳,甚至讓他感覺有一種血沖頭臉,立足不穩。

這哪裡是什麼木盤經!

這根本就是修行經!

而且是出自小陵子之手的修行經!

雖然每天小陵子、陵小子地叫着,但一來是關係親近,老少相得,二來也是許廣陵實在是小,特別是在差不多兩百歲的甘從式面前,從年歲上來看,那真的是小不點兒。

然而自從那一日,“萬法真經”這四個字出自許廣陵之口之後,甘從式就早已把許廣陵身懷的傳承,尊奉到一個他只能匍匐着高高仰望的聖境。

而哪怕高高仰望,也望不到影子。

只知其高,而不知其幾許高。反正,高入雲天。

這一刻,紙上剛被寫出的這幾行字,乍看似乎平淡,但在飽經世事“經事還諳事,閱人如閱川”的甘從式眼中,卻簡直是神魂俱震,更是心骨悚然。

修者之行……

凡真修……

沒錯了,沒有任何疑問了,這就是“經”!

“經”,是讓甘從式神魂俱震的原因。

而讓他毛骨悚然的原因是,曾經,在好多段不算短的歲月里,他並沒有做到“修者之行,不離其道。”

而如果按“失道者死”的說法,他都已經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當然,甘從式也知道,這裡的這個“死”並不真的是指死亡,而是一種衰落卻不自知的枯竭,一種背離卻不自知的墮落,從某種意義來說,那甚至是比死亡還要可怕的事情。

都地階的修者了,看着紙上的這幾行字,甘從式身上手中,卻居然滲出了潸潸汗跡。

“凝氣”。

微微蜷縮又舒展了一下手掌之後,甘從式看到紙上新添了這樣的兩個字,而在這兩個字之下,很快呈現的,又是讓他心臟狂跳口舌皆乾的字跡:

“凝氣之旨,曰‘凝’。”

“水滴而穿石,是凝也。”

“土聚而成山,是凝也。”

“水匯而成海,是凝也。”

“九層之台,起於壘土,合抱之木,起於微末,然後由微而漸,由漸而宏,由宏而至巍峨磅礴,蔚為大觀。”

是的,這就是凝氣!

甘從式微微而又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作為一個過來人,更是晉入了地階的修者,甘從式看着這關於“凝氣”的要則,如同遇到了一個百多年沒見的至親舊友,激動之後,那狂跳的心臟也緩緩平復。

這就是他走過的路!

昔作少年時,在家族,那一個又一個一年接一年的朝朝夕夕,他就是這樣走過。

只是,就算走過了,就算早已是遠遠凌駕於凝氣境之上的地階了,看到這幾句話,甘從式卻仍然有一種難以自扼的驚艷。

這是他說不出的話。

這是收納了世世代代記錄的家族藏書閣中,也未曾有人能道的話。

這極為簡略的幾句話,這簡直是道盡了凝氣境修行之旨的話,恰當到不能再恰當,也簡略到不能再簡略,認真看着,仔細品着,竟似是一字也更易不得。

“這就是‘經’!”

甘從式在心裡默默地說道。

這是凝氣之旨,卻又不止是凝氣之旨,更可以貫穿所有的修行階段。

至少,貫穿到他現在的修行層次,沒有問題。

看着這幾行字,甘從式瞬間感覺家族那些關於小兒輩的教導,那些世代所凝鍊總結出來的教導,彷彿都成了渣滓,失去了滋味,也失去了顏色。

但……

這卻又是過來人才能懂得和深有體會的東西。

真教以小兒輩這些,他們……

會懂嗎?

就算懂了,會有他此時看到這話時的種種體會么?

甘從式不知道。

但下一刻,甘從式卻又突然搖頭失笑。

“這是小陵子寫給我看的。”

“我懂這話。”

“他懂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