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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上元夜。

昭和帝坐着車駕,率領文武百官,先到五嶽觀祥池,後繞堆砌而成的燈山逡巡一圈。從燈山到宣德門大街,方圓百餘丈,立有高達數十丈的長竿,上面綁有燈籠,用紙糊成百戲人物,宛若天仙下凡。

在相國寺大殿前設有樂棚,請了瑞金河畔最負盛名的名伶前來歌舞助興。正對的宣德樓還掛有一丈方圓的巨大燈球。這個燈球內的蠟燭,粗如木椽。在宣德樓下,用木頭搭成一個露台,專供皇帝賞燈。

這一場聲勢浩大的賞燈活動破例對百姓開放,是以被前來圍觀的民眾圍堵的水泄不通,摩肩接踵,婦人着白綾衫隊而宵行,連轉身都困難。這可苦了維持秩序的皇城金吾衛,身為金吾衛上將軍的慕白更是忙的焦頭爛額。

慕容煙卻與慕楚躲在樂棚前的露台里,悠然自得地嗑着瓜子,聽着小曲兒,愜意的不行。

“慕白可真是可憐,這大過年的也沒得歇!誰讓他非要當啥上將軍呢,看看,當官就清閑不了吧。”慕容煙眺望着不遠處黑壓壓的一眾金吾衛,無法尋找到慕白的身影。

“不然可就沒飯吃了。”慕楚剝了個瓜子放入小瓷盆,立馬被慕容煙丟進了嘴裡:“話說,回來這麼些天,你還沒見到過他吧?馬上又要走了。”

“是啊,我可是死乞白賴求姐姐多等我一天,明天就非走不可了。確實好久沒見慕白了,還怪想他的呢!”慕容煙左右張望着,嘴上片刻不得閑。

“待會兒他換班的時候你去見見他吧,不然他肯定又要念叨個好久。”慕楚淺淡地笑了一下,不知道都想了些什麼。

慕容煙點頭應允,轉而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歪着頭湊上前去:“那你呢?”

慕楚看着身邊突然冒出來的一顆腦袋,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把他望着。他像是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我留在永安還有事要做,此番怕是不能陪你前去了。”

慕容煙失望地抬起了頭,不滿地嘟噥着:“仇也報了,你也不想做官,還能有什麼要緊事嘛——”

慕楚伸出手揉了揉她的頭,口氣柔和:“乖,我就在永安,不會有事的,你放心。”

“我不放心!才不放心!二十四個不放心!”慕容煙氣惱地扒開他的手,賭氣般地一疊聲鬧着:“這京城裡的世家姑娘們就喜歡你這樣子的翩翩公子!若是讓她們撞見了你,定是魂兒也要被勾了去,哭着喊着要嫁給你,到時候你要怎麼辦?”

慕楚忍着笑:“我就當三小姐這是對在下的誇獎了。”

慕容煙惱的就要去掐他的腰:“笑笑笑,你還笑~我是真的很擔心嘛!這永安的鶯鶯燕燕啊,可各個都和柳依依——”

她突然打住了嘴,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他們是怎麼得到續命蠱的,怎麼從百蠱峒逃出來的,怎麼躲過蠱司的追殺的,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忘記,那是柳盈秋用他自己的命換來了他們的命。而柳盈秋唯一拜託他們的事,就是好生對待柳依依。

慕容煙突然想到了一個很可怕的問題,她可以給柳依依財富與地位,可以不計較她身份與立場,可以給她她想要的任何東西來彌補,可是,如果她向自己要慕楚呢?自己會如何做?

更可怕的是,慕楚又會如何選擇?柳依依與他有竹馬青梅之誼,柳盈秋又對他有救命之恩。自己和柳依依,他會如何選?

她突然就不想知道答案,一點也不。

眼看着慕楚啟唇欲說話,慕容煙立馬慌亂地站起來制止他開口:“那個,我去看看慕白在幹嘛哈!”

她倒退了幾步,打翻了桌几上的茶杯,茶水有一大半潑灑在小瓷盆里,將片刻前還飽滿瑩亮的瓜子仁統統濡濕,那都是慕楚一個一個親手剝出來的。

慕楚的目光落在了一桌的狼藉之上,語氣仍舊是分辨不出任何喜怒哀樂來,只是淡淡地道別:“去吧,我等你回來。”

慕容煙只好從他的身邊離去,腳下的步伐似有千斤重。金吾衛蜿蜒成一條長龍,她並不知道慕白身在何方,心下一片茫然,只是胡亂地走着,漫無目的地。

慕白卻率先看到了她。茫茫人海之中,他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粉糰子似的小姑娘,精心打扮的丸子頭已經有些散亂了,似乎是迷了路,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上的表情難過的快要哭出來一般,看的他心痛不已。他騎在馬上,和她隔了好一段距離,偏偏人群推搡着他離她越來越遠,他幾乎是什麼也顧不得地便開口呼喚她的名字。

“煙兒姐姐!”

卻有一聲清甜卻不稚嫩的嗓音先於他開口,慕白循聲望去,只見那開口的公子極其年輕,身量卻已初長成,容顏清雋,卻有着一雙令人無法忽視的弧度飛揚、漂亮薄寒的鳳眸。小公子向慕容煙伸出手去,那抬起的黑色袍袖上綉着華麗繁複的暗紋,低調而奢麗。

慕容煙艱難地回過頭來,慕白只見她那張愁眉苦臉的容顏竟然瞬間就明媚了起來,唇邊的笑容像是春日裡含苞待放花骨朵兒的初綻,她伸出手去與小公子的手交握,被他順着人流的縫隙拉至了身邊。

他沒有聽清她開合的唇瓣喚了他一句什麼,擁擠的人潮已經挾裹着他遠去,連同着他沒有喚出口的那一句。

煙兒,好久不見。

她終究淹沒在人山人海和萬千燈火之中,沒有抬起頭看他一眼。

縱然那一刻他的身邊,燈樹千光照,花焰七枝開。

“楚琅?你怎麼在這裡?”慕容煙看着已經高出她一個頭的少年,有些不服氣地捶了他一下:“好小子,不過大半年不見,竟然比我高這麼多了!”

衣着富貴的小公子,正是當今懿貴妃的獨子,九皇子燕王楚琅。此刻他笑得那雙鳳眸也眯成了一條好看的弧線,看上去極為愉悅。

“姐姐還說,這麼久都不來宮內看我。若非我趁着上元節背着父皇母妃偷偷跑出來,不知道要到何年馬月才能再見到姐姐呢。姐姐可真沒良心,怕是早就把阿琅忘到一邊了吧!”楚琅極為自然地牽着慕容煙的手,在鬧市中隨着人群一起停停走走。

楚琅順手從旁邊的小攤里提了支糖葫蘆遞給慕容煙,看她吃的開心,他也極其開心,笑的眉眼彎彎。

慕容煙沒來由地一陣心虛,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當然不是啦……這個,因為我及笄了嘛,不能總是往宮裡跑了。”

“姐姐,我可聽說,這女孩子及笄呢,就是可以嫁人了。姐姐莫不是要嫁人了嗎?”楚琅卻突然停了下來,那開心的表情竟瞬間就萬分沮喪起來。

“可以嫁人和嫁人之間還有着天差地別的距離,我的傻弟弟!二姐都還沒嫁人,我還早着呢!”慕容煙說著說著,便又想起了慕楚臨別時的那張毫無表情的側臉。

即便是自己能嫁,想嫁,可自己心裡的那個人,可肯娶呢……

手中的糖葫蘆紅彤彤的,鮮艷欲滴,入口香甜,可她卻突然就覺得不是滋味。抬起頭來,滿目金碧相對,錦繡交輝。可此刻身邊牽着她的手的人,卻不是他。

“姐姐,姐姐在想什麼呢?”楚琅搖晃着她的手,面上不知何時又恢復了滿滿的笑意。

“啊……我在惆悵啊,這輩子大概嫁不出去了……”慕容煙看着還像個小孩子般笑嘻嘻的楚琅,深沉地嘆了口氣,覺得他白長了這麼高個兒了,怕是還什麼都還不懂呢。

“姐姐嫁不出去最好了,就可以一直一直陪着我了呀。”楚琅笑嘻嘻地,十五歲的少年面上一片天真無邪。

“呸!小琅子,你可別咒我啊。我要是真嫁不出去,可就賴你!”慕容煙不由分說地拉着他,非要他去拍三下木頭才肯罷休。

“我不怕姐姐賴着我,姐姐,要不你嫁給我可好?”楚琅一臉委屈地抬起頭來。

慕容煙正要說他不懂事,卻見少年的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一雙鳳眸里的流光竟是十二分的認真,教她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慕容煙對上楚琅微微低垂的眉眼,他的膚色偏白,雙眉有致,檀發微微遮住了一對稍顯冷厲的鳳眸,笑起來的時候明眸皓齒,帶着令人怦然心動的氣息。

此刻她才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總是跟在她身後叫着‘姐姐,姐姐’的跟屁蟲如今終於成長為一個男人,一個好看的會迷倒許多少女的男人。

偏偏他又火上添油地表明着心跡:“姐姐,我會一輩子對你好的。”

那一刻慕容煙覺得自己大約是真的與以往不同了。若是一年前,她大約是對從小一起玩到大的楚琅沒什麼抵抗力的,他長的又俊,對她又好,沒準稀里糊塗的就嫁了。可偏偏教她遇上了慕楚,那樣天仙也似的人物,教其他的男人統統都被比了下去,硬生生地將她寵壞了,是以她才會發出那樣的感嘆啊。如果不能嫁給慕楚,她大概是誰也不願意嫁了的罷。

但她看着面前滿臉期待的楚琅,第一個蹦出腦海的想法卻是,未央宮的女孩兒,是不應該嫁給皇子的,那樣會對這整個天下都有着天翻地覆的影響。

“我……”她正欲開口拒絕,卻被一陣高昂的聲音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