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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西坡家裡有一座老式座鐘,還是三十年前和老伴結婚時買的,雖然老舊卻很准,整點半點依次敲響。近來,鄭西坡總是在座鐘敲四點半那一響時醒來,嗣後再無睡意。待座鐘敲了五響,就躺不住了,索性起來做事。熬上一鍋粥,煮蛋,拌小菜;然後掃地、擦桌子;忙活完了不到六點,就在小廳板凳上坐着,等着窗外漸漸天明。年紀大了,心事重了,黎明前香甜的睡眠也遺失了,他的生物鐘比老式座鐘更准。

裡屋躺著兒子鄭勝利和媳婦寶寶。他們要七點過後才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完畢,坐到桌前吃老爸預備好的早餐,然後旋風般地奔出門去掙錢找錢。兒子現在改名叫鄭乾了。鄭西坡以為是掙錢,就教訓兒子說:再想掙錢,也不能就直截了當地叫掙錢啊,也得含蓄點吧?兒子小眼皮一翻:您老人家含蓄了嗎?人家蘇東坡,您鄭西坡,明知是個餓死詩人的時代,還大言不慚。鄭西坡不免慚愧,也不爭論了,兒子想叫掙錢就叫掙錢吧!兒子這才說明,他這乾是乾坤的乾,胸中有乾坤啊。這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終於結婚了。不結也不行了,寶寶又懷孕了,說是已經不能再流產。鄭西坡暗中鬆了一口氣,多年的心事總算了結。因為把錢投給廠里,無力幫兒子買新房,小兩口只好住家裡。

房子剛剛裝修過,傢具也是新買的,屋內隱約有些刺鼻氣味。

玻璃窗貼着喜字剪紙,牆上掛着新人的結婚照,老房子倒也有了些新氣象。在等待天亮的時刻,鄭西坡總愛在心裡與老伴對話,老伴遺像擺放在矮柜上,緊挨着老式座鐘——看吧,看看吧!鄭西坡瞅着老伴說:咱勝利和寶寶結婚了,年底咱們的孫輩就要出生了,時間過得多快啊!你走了,我老了,咱們孩子也長大成人了,都有本事發動政變了……

政變雖然早在鄭西坡意料之中,但真發生了仍顯得很突然。鄭勝利改名鄭乾沒幾天,就夥同總經理老馬、財務總監尤會計等內奸迫不及待地召開股東會,由老馬操縱,把鄭乾作為新進大股東阿爾法信息公司的董事提名人,增補為新大風公司董事,並且選為董事長。董事長當選後做了一個很受歡迎的表態發言,說是現在進入了“互聯網+”

時代,他將以實業為基礎,以網絡為平台,帶領廣大股東和員工去掙錢發財,忽悠得台下掌聲雷動,一片“掙錢!掙錢!”的聒噪。鄭西坡一臉茫然,問兒媳寶寶:啥叫“互聯網加”?寶寶說:這都不懂,您還不該退位讓賢嗎?!他就這樣讓了賢。當晚回家就喝醉了,心裡一陣清涼:老了,真是老了,他再也不能適應這掙錢甚至搶錢的時代了。

世事開始變得多少有些陌生,也許是人與人的關係改變了。兒子鄭乾上了台,陰謀家老馬和許多工友圍着他別有用心地胡亂祝賀,說你兒子成董事長了,你應該驕傲!他驕傲個屁——他們怎麼就不理解他的鬱悶呢?兒子成功意味着他的失敗。也不知從啥時起,大伙兒開始嫌棄他,把他看成多餘的人了。他想不明白,兒子腦瓜靈活,可也有許多不法行為啊,專打法律的擦邊球,以後會出亂子的。可往深里一想,如今大家都只顧撈錢不管規矩,亂子還少嗎?一直也沒斷。現在不是他不值錢了,是整個老一代工人階級的優良傳統都不值錢了。

然而,讓鄭西坡沒料到的是,兒子倒是挺負責任的。上任後在新區長的協調下,為新大風找到了一處閑置廠房,簽了十年租約,立即組織搬遷。搬廠不到十天就恢復了代工生產。這小子還挺孝順,昨天為他慶祝了六十大壽,順便說起了讓他發揮餘熱的事。說的時候有些為難:爸,您六十大壽一過,就進入老年行列了,按說該頤養天年了,可有件事您老人家不接手還真不行……鄭西坡心裡一下子熱乎了,問是啥事?他一身的餘熱可是亟待發揮呢!不料兒子一說,卻把他驚住了。兒子說:爸,您老人家閑着也是閑着,不如領着老大風的持股員工去政府群訪吧。他立即否決:你讓我也去給政府添亂啊?也不知你小兔崽子是咋想的!兒子苦笑:好,不說了,那就不說了……

寶寶卻偏插上來說:爸,您知道不?現在大伙兒背地裡都罵您是工賊!

他鄭西坡竟然混成了一個工賊!怪不得老少爺兒們都這麼不待見他,卻原來還有這個過節。可他們的事怎能怪政府呢?“九一六”之後,政府墊資給大家發了安置費,現在又幫着找了閑置廠房,老廠里的機器設備也處理給新大風了,還能要政府怎麼樣?股權跟政府沒一毛錢關係,歸根結底還是怪老闆蔡成功。蔡成功就是個奸商,現在真相大白了。這個奸商欺詐呀,假造了員工持股會的決議辦股權質押,辦質押時,廠里的土地廠房又重複抵押給銀行了。現在好了,官司贏了,質押無效,股權雖然回來了,但大風廠破產清算,股權已經分文不值了。老大風的持股員工們卻不管不顧,又開始三天兩頭到區政府、市政府門口群訪,許多人也來拉着他去——他才不去呢,這不明擺是胡鬧嘛!

今天一早,兒子媳婦走後,鄭西坡推着自行車出了門,輕車熟路地騎車去了大風廠。昨夜聽兒子說,新大風把最後一批機器運走,老廠就要拆了,他得抓緊時間最後去看一眼,那是他和一代人的廠啊!

連片廢墟中的廠區靜悄悄的,預定的拆遷還沒開始,那面沾染着“九一六”血火的巨大國旗還在空中飄蕩。國旗已經很舊了,掉了色,邊沿也奓了線。鄭西坡在國旗下一圈圈轉着,看着已搬空的廠房,看着廠路兩邊的冬青綠植,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心中一遍遍地呼喚:我的廠,我親愛的廠啊!心中一熱,混濁的淚水漸漸盈滿了眼眶。

許多年前第一天上班,他就是在這裡遇見了食堂的大辮子女工劉桂花。那時大風廠剛起辦,不過百餘號人,隸屬市二輕局。他的青春在這裡開始了,工作,學習,寫詩,倚着食堂打飯窗口和劉桂花談對象。然後就和劉桂花結了婚。結婚的情形彷彿就在眼前,是廠工會給辦的集體婚禮。轉眼間就是幾十年,廠里的老人是他兄弟姐妹,中青年工人則是他的徒子徒孫,他和大風廠血肉相融,生長到一塊去了。

後來改革了,要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陳岩石來了,帶着政府關於改制的一大堆文件。嗣後這一大堆文件又變成了政府的一個決定性文件宣布下來,偌大的廠子就落到了蔡成功手裡。好在有個強調公平的老革命陳岩石,他和工人們也拿到了股權。有股權真好,真正當家做主哩!除了每月工資獎金,員工股東年年都分紅,讓多少沒改制的國企員工眼紅羨慕啊。他存摺上的那二十萬就來自那些年的分紅。後來不行了,世道一點點變了,投機風盛行,房地產火爆,你辛辛苦苦做一輩子實業,還不如買幾套房囤着。京州的民營企業差不多全垮台了,連蔡成功這樣的人精都挺不住了,都靠騙貸和高利貸過日子,大風廠也就完蛋了,一下子死翹翹,讓他和工友們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