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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啟奏官家!大捷,捉殺軍大捷!”

此刻在酸棗門的三層譙樓里,梁師成佝僂着木乃伊一樣的乾瘦身軀,正大呼小叫着奔向天子臨時駐蹕的地方。

沿途執撾而立的十位金瓜武士全都露出了詫異的表情一一面前這位以陰鷙內斂著稱的內侍省都知,莫非被突如其來的勝利沖昏了頭腦?

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

趙桓下半身覆蓋著厚厚的貂皮裘毯,正慵懶地依偎在一張半新不舊的竹木坐榻上。

他冷眼乜斜了一下樑大官喜極而泣的糗樣子,莫名其妙聯想起老杜的那兩句詩來,於是笑道:

“守道,不用着急,先把鼻涕揩了,慢慢講來也不遲嘛。”

方才從西水門傳來李綱擊退來犯之敵的特大喜訊,好像都沒見他歡呼雀躍,這次為何如此失態?

其實趙桓有所不知,這裡面牽扯到梁大閹人拍馬屁的核心技術,即所謂投其所好,其中最重要一點就是憂官家所憂,樂官家所樂。

韓世忠和呼延通乃是官家的心腹愛將,他們二人合力打了勝仗,不就等於官家打了勝仗嗎?

既然是官家打了勝仗,就算忘乎所以在御前失儀,除了真心替官家高興之外,一個無卵閹人又有什麼壞心眼呢。

孰料趙桓聽他喜滋滋地奏完捷報詳情,當即拍案而起。

孰不知被呼延通擊斃的劉舜仁,不只是在常勝軍四大首領里位居第三把交椅,同樣也是反覆無常的三姓家奴,本質上和郭賊藥師並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名氣比郭賊藥師略小兩號而已。

呼延通和韓世忠親率兩隊敢死之士斬將奪旗,致使劉舜仁麾下的兩千精騎失去了主心骨,當時便人心惶惶,崩離潰散。

田師中趁機指揮數千名步騎聯動大軍圍追堵截,很快便將這支不可一世的常勝軍老牌騎隊吃干抹凈。

如此一來,郭藥師深依重賴的東線屏障徹底瓦解,擒殺他這個罪魁禍首的絕佳戰機終於到來了。

在此之前,南北夾擊計劃一度被擱淺,何灌的步司人馬每往前推進一步,都會付出兩倍甚至三倍於敵的沉重代價。

後來既便有劉錫帶去的一千御前諸班直臨陣督戰,也難以挽回慘淡局面,實力這東西還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逼出來的。

至於辛康宗主持的北線戰場,更是爛到不能再爛。

剛開始兩千輕騎對陣撻不野的一千渤海軍步卒,怎麼都無法突破對方的防線。

辛康宗以為本軍步卒精銳到位之後,步兵對戰步兵就能改變目前現狀了。剛開始的確佔盡兵力優勢,打得比較順暢,沒承想衝殺到一半,耶律馬五的一千契丹兵突然加入戰團……雙方最終打成了平手,誰也無法向前邁進一步,直到目前為止還在僵持對峙之中。

韓世忠的捉殺軍突破常勝軍的東面防線之後,南北雙方對峙的平衡局面徹底被打破了。

此時不戰,更待何時?

趙桓想到這裡,陡然長身而起,衝著梁師成招了招手:“守道,你過來!”

“傳朕旨意,擊鼓號令眾軍,即刻全面開戰!膽敢逗留不進者,一律格殺勿論……”

“臣僕遵旨!”

梁師成答應一聲,趕緊邁着兩條小短腿跑了出去。

沒過多久,分置於譙樓兩側的十面牛皮大鼓,再次沉悶而又雄壯地響徹整個北郊上空。

咚、咚、咚…………

“渠帥!南軍再次擂響十面戰鼓,看來這次是動真格的了,俺家人馬還要在這個破地方固守待援嗎?”

從東線戰場死裡逃生回來的常勝軍先鋒佐官趙鶴壽,前腳剛邁進泰山東嶽廟裡,後一秒就愣在原地了。

他本以為郭老大正在裡面焦躁不安地來回踱步子,沒想到卻在撅着屁股給東嶽大帝上香叩頭!

這都什麼時候了,居然還有心思臨時抱佛腳?

趙鶴壽感覺血往腦門上沖,真想從背後飛起一腳將郭老大踹個狗吃屎,可惜最終還是理智戰勝了衝動。

其實他誤會了,郭藥師在燒香叩頭不假,卻是在祭奠被呼延通一槍扎死的劉舜仁。

眾所周知,雖然同為常勝軍首領,郭劉之間其實沒有多深的感情,充其量也就是聯手打過天下的拍檔而已,眼下郭藥師之所以這麼做,不外乎四個字:兔死狐悲。

劉舜仁的死讓他提前預見了自己的下場,這個小小的祭奠儀式,說是在超度劉舜仁,倒不如說他在自我救贖。

郭藥師跪地默禱之後,忽然起身抄起案台上的羊皮水囊,順勢將裡面的烈酒往地上潑灑了一些,算是對死者最後的祭奠,然後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老二,你實話實說,是不是怕死了?”

“怕死?渠帥不是說吉人天相嗎,我趙老二天生一副富貴命,怕個鬼喲!”

“嗯,不怕就好。”

郭藥師揚手將羊皮水囊扔進方鼎香爐里,怔怔地瞪視着它在裡面燃燒了片刻,突然轉過身來沉聲喝道:“常勝軍先鋒佐官趙鶴壽聽令!”

趙鶴壽冷不丁見他恢復了往常任事時的狀態,心中一凜,趕緊叉手而立,隨時恭候主將發號施令。

“即刻統率全軍人馬,自東向西突出重圍!”

郭藥師下達完命令,卻見趙老二呆在原地一動未動,瞪大眼睛好像很迷糊的樣子,只好耐着性子跟他解釋了一番:

“眼下南北東三面都有宋軍重兵圍困,惟有西面防守最為薄弱,充其量布署一些步卒而已。你率領四彪人馬在前面開路,我自提五百親衛馬弁在後面擋住何灌大軍的追襲,倘若不出意外的話,一戰即可突出重圍!”

趙鶴壽不是沒聽明白,他疑惑的不是這個,而是渠帥為何突然之間改變了主意。

要知道,最佳突圍時機早就錯過了,劉舜仁的常勝軍沒有被韓世忠擊潰之前,東面戰線全是自家兄弟在守御,想什麼時候走就可以什麼時候走,南軍根本攔不住!

現在倒好,損兵折將不說,還有可能全軍覆沒,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其實一軍主帥的心思,豈是他一個佐官能揣摩清楚的?

郭藥師當初之所以決定以東嶽廟為中心固守待援,那是因為他看透了行軍萬戶完顏宗弼的心思,潛意識裡想要配合這位四太子實施行動計劃。

當然了,最主要還是他想藉此機會,儘快給女真人納上投名狀,以便成為名符其實的金牌郎君。

郭藥師心裡很清楚,完顏宗弼昨晚只遣派了四支簽軍的五六千人馬前來夜襲攻城,真實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像現在這樣,以他們為誘餌引誘宋軍出城接戰,然後金軍主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城外宋軍反包圍之後全殲之,以此達到炫耀兵力以戰迫和的最終目的。

可是等來等去,一直等到東線全面崩潰,突圍時機完全喪失,也沒見金軍主力採取任何行動舉措。

郭藥師不得不懷疑是自己的判斷出了問題,是以當機立斷,決定從宋軍最薄弱的西線突出重圍。

事實上郭藥師有所不知,完顏宗弼最初的計劃的確與他不謀而合,然而中間出了岔子,金軍內部意見很不統一,其它幾個行軍萬戶以初來乍到人馬俱疲為由拒絕出戰,最終導致圍殲城外宋軍的計劃徹底流產,郭藥師他們只能在重圍中自求多福了……

此刻郭藥師突圍命令一下,常勝軍騎士立馬行動起來了。

在此之前,他們棄馬步戰煞是辛苦,眼下終於可以騎在馬背上縱橫馳騁了。雖然人人一臉血污,渾身是傷,卻個個興奮異常,畢竟這才是騎士真正的戰場。

孰不知他們這一動不要緊,很快就把整個北郊的宋軍全部調動起來了,戰場重心隨着常勝軍的突圍而迅速往西面轉移。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何灌的人馬,沒用多久便追攆上來了。

郭藥師親率五百牙兵為全軍殿後,所幸追上來的步司騎兵並不多,只有千餘騎而已,是以雙方對沖廝殺一來一回兩個交合之後,常勝軍僅損失了百十餘騎便揚長而去,只留下還剩六七百人的步司騎旅在風中凌亂。

強弱不敵,衝上去也是白白送死,還不如破罐子破摔,至少能聽個響。

經此一戰,郭藥師感覺突出重圍已經沒什麼懸念了,畢竟前面趙鶴壽他們面對的只是南軍的步卒而已一一步司的騎士都不堪一擊,馬司的步卒又能好到哪裡去呢?

他正暗自得意,突然聽到前面傳來無比嘈雜的動靜,似乎是自家兄弟已經和南軍短兵相接了。

郭藥師急忙催馬向前急馳了一陣子,猛然發現,原來是麾下四彪人馬被對方揍得鼻青臉腫,此刻正四處倉惶逃竄。

有幾名狼狽不堪的騎士慌不擇路,居然在原路返回時,迎面和本軍主將撞上了。

“前面究竟怎麼回事兒?”

郭藥師揚手一鞭,把一個像沒頭蒼蠅一樣縱馬亂跑的高瘦騎士打翻馬下,隨即怒聲喝問道。

高瘦騎士像個刺蝟似的身被數箭,所幸都沒射中要害,只是面色慘白,結結巴巴:“西西西……西軍來……來了!”

郭藥師大眼一瞪:“什麼西軍?哪裡來的西軍?”

“就就就……就是南朝,最最最……最能打的陝右邊軍啊!”

郭藥師心中一凜,怕鬼就有鬼,最擔心在南朝碰到陝右邊軍,居然在自家最落魄的時候遇上了,豈非天要亡我?

“來了多少人馬?”

“大大大……大概兩三千吧?”

面對兩三千陝右邊軍,常勝軍既便是在昨晚之前的全盛時期,郭藥師都沒把握能一對一戰勝人家,更何況現在無論是士氣還是兵力都遠低於對方,看來只有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