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話說斡離不的隱憂果然不是空穴來風,主帥營帳外面的確正在發生一樁令他頭疼的大麻煩,不過並非什麼卒伍甲士聚眾嘩變,而是諸營統軍將領因為分食不均,一起吵鬧到當家人面前來了。

這些天金軍三萬人馬一直被缺食少糧的飢荒感困擾着,其實他們在原武縣還剩下來不少從天駟監轉運過去的芻豆,然而為了全力馱運那些數以千萬計的犒軍金銀,實在是騰不出手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猶豫來猶豫去,最終只好忍痛割棄了。

斡離不當時算盤打的賊好,以為只要衝出宋軍布署在延津縣和封丘縣的重重包圍圈,與留守黎陽渡口的本軍部眾合兵一處就有肉吃了,結果跑到目的地一看,差點沒當場暈死過去。

原來聖功橋幾乎已經被大火焚毀殆盡,河北諸道勤王兵馬正盤亘在河道中流的大伾山和北岸居山一帶虎視眈眈,而負責扼守三山河橋的闍母所部上萬士卒卻不知所蹤,簡直是一地雞毛。

好在天無絕賊之路,之前攻佔南岸汶山的宋軍向東撤退時太過匆忙,剛從白馬縣大本營搬運過來的軍需糧秣,還沒來得及焚毀便如潮水一般潰敗而走。

正是這些資敵糧秣暫時解決了金軍的溫飽問題,同時也因為僧多粥少引發諸營之間群起內訌,軍主們吵來吵去就差大打出手了。

這次悍然跑到主帥面前討還公道之人,不只是溫都郎君、完顏阿魯保兩個女真行軍萬戶,還有諸如猛安千夫長、謀克百夫長、蒲里葕五十夫長之類的女真本族中下級武官,甚至連契丹軍的耶律馬五,渤海軍的撻不野,遼東漢軍的韓常,這些僕從騎兵的統軍主將也都卷進分食不均的風波里來了。

前面有南朝大軍重重圍困,後路又被瀲灧大河阻斷,軍心士氣原本就已經很低落了,要是再因為軍資糧秣分配的問題處置失當,真有可能引發諸營將士集體嘩變。

斡離不先是大致了解了一下禍端原由,緊接着以主帥的名義當場承諾會秉公處置此事,等到暫時安撫住這些躁動不安的各級統軍將佐,方才分別將金兀朮、秦檜和蕭三寶奴三人找來商議對策。

“請教先生,此事該當如何處置?”

正是因為此前採納了秦檜敬獻的聲東擊西之策,東路軍正師大隊人馬才得以順利從延津縣突圍出來,是以斡離不對這位胳肢肘往外拐的南朝使節禮遇有加,這些天儼然已經奉其為本軍謀主和座上賓,凡事必先徵求他的意見,之後才會斟酌定奪。

“仲兄何出此言!”

金兀朮性情豪爽,喜歡直來直去,原本就不怎麼待見秦檜這種城府極深的陰陽人,再加上聲東擊西之策不僅讓其麾下五千偏師損失慘重,更讓他本人顏面掃地,因此一見兄長居然紆尊降貴親自向區區階下囚垂詢問計,立馬梗着脖子表示異議:“軍中大事不決,宜當召集眾將畫灰而議,求助於一個背主謀身之徒,是何道理?”

“彼以誠心助我,吾自當以誠心待之,有何不妥?四弟休得在此聒躁!”

斡離不聽他口出不遜,只得當場粗聲喝止一一所幸秦檜聽不懂嘰里呱啦的女真土語,否則他們主賓二人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互信關係就很尷尬了。

金兀朮被兄長劈頭蓋臉訓斥了一通,面子上很不好看,羞忿之餘只是拿眼睛掃了掃對面而立的蕭三寶奴,此後但管雙目一閉裝聾作啞起來。

像蕭三寶奴這種慣於在夾縫中生存的雙面人,最擅長的便是察顏觀色,揣摩上意,當下只是將斡離不的意思翻譯成漢話講給秦檜聽了,至於金兀朮剛剛口出不遜的那段原話卻隻字未提。

“誒……”

秦檜有意無意地看了看正在氣頭上的金兀朮,兀自長嘆一聲,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

斡離不見此情景,很快便猜出個八九不離十,於是趕忙讓蕭三寶奴從中傳話,大概意思是說,先生但凡有什麼想法,直言無妨,不要心存任何顧慮,萬事皆由本帥這個皇子郎君替你做主,如此之類云云。

秦檜輕輕一嘆便討得了對方的當面承諾,這才放心大膽地提出來一套具體解決方案。

簡單來說,即是將諸營將士已經私自瓜分所得的軍資糧秣,一米一粟全部收繳上來,重新按人頭定時定量分發配額一一實際上就是在戰時狀態下實施糧秣軍事管制。

這個方案乍看並沒有什麼高明之處,其實卻是當下快刀斬亂麻的最佳途經,只不過對於劫掠成性的游牧族騎兵來說,想讓他們把已經納入囊中的戰利品拱手交出來,恐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幹這種事兒不僅需要決策者運用鐵腕手段雷厲風行,更需要執行者公正無私一碗水端平,惟有如此才可能順利推行下去,這些恰恰正是秦檜剛剛顧慮之所在。

“仲兄,事不宜遲,儘早決斷吧!”

金兀朮在兀自沉默了大半晌之後,突然主動請纓道:“此等瑣細之事,兄長身為全軍主帥,自然不便親力親為,但管交給愚弟代勞也就是了。”

因斡離不頭疾經常間歇性發作,自從牟駝岡夜襲大戰至今,金兀朮一直是假借主帥軍權便宜行事的特將,就算他不主動請纓,按理說斡離不也會把這事兒交給他干,總之似乎沒什麼懸念。

“四弟能者多勞,那就……”

斡離不正要順水推舟,孰料肚子里的話剛吐了一半,無意中瞥見蕭三寶奴一個勁兒沖他擠眉弄眼,當下只好硬生生地把後面要說的話咽了回去,此後掩唇清嗽了兩下,方才尷笑着說道:“接連幾日與南軍鏖兵血戰,四弟想必也乏累了,你且回營稍事歇息一陣子吧。”

這個結果顯然完全出乎金兀朮的意料之外,是以他呆立在原地,愕怔了好大一陣子,方才疑疑惑惑地退到帳外去了。

“蕭公有何話說?”

金兀朮前腳剛走,斡離不立馬催問蕭三寶奴剛才暗示他的動作究竟是幾個意思。

“不,不是我蕭某人,是秦中丞有話要對閣下說。”

蕭三寶奴一面矢口否認,一面轉頭看向一身陰鬱氣質的秦檜。

斡離不則是滿臉詫異:“先生與我有何話說?”

“秦中丞的意思是均分糧秣之事,四太子不應當參與其中。”

“這是何故?”

“無它,避嫌而已。”

避嫌?

斡離不越發奇怪了,細細一問才恍然大悟,原來今日之所以會鬧出這般事端,根由全在自己那個以權謀私的特將四弟身上。

此事說來話長,金兀朮當日親自率領五千偏師夜襲班荊館,原本打着活捉南朝皇帝的幌子掩護正師突圍,沒承想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不僅行軍萬戶特里也和負責殿後的五謀克戰兵全體玉碎陣亡,並且在突圍時大隊人馬中了南軍弓箭手的埋伏,損失了將近七百名女真騎士。

為了掩護正師兩萬餘眾及其攜帶的千萬兩犒軍金銀突出重圍,他們這支偏師可以說付出了巨大的犧牲,為了補償這些士氣低落的有功將士,萬佛奴和聶耳公開縱容麾下部曲大肆搶奪南軍遺棄的軍資糧秣,而金兀朮作為實際上的東路軍副統帥卻故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明擺着是護犢子。

有鑒於此,要是讓他主持均分糧秣之事,恐怕不僅做不到一碗水端平,反而會進一步激化諸營將士之間的矛盾一一這就是秦檜通過蕭三寶奴轉達給斡離不的主要意思。

“此次南國之行,能夠得遇先生這般人物,實乃我輩之大幸也!”

只在談吐之間便輕而易舉地化解了一場潛在的嘩變危機,由此可見人才有多麼重要。

斡離不激動之餘,當即效仿漢人禮儀躬身作揖道:“多謝先生指點迷津,均分糧秣關乎士氣軍心,此等大事不宜假手他人,某家自當親力親為!”

秦檜儘管聽不懂他在胡說些什麼,卻可以感受到對方至誠之意,於是不慌不忙地拱手還禮道:“皇子郎君如此禮賢下士,秦某不才,日後惟有以力自效……”

兩人如同雞同鴨講一般虛禮客套了一番,斡離不這才把話題轉到比分食不均更棘手更令他頭疼的戰事危局上來:

“若依先生之見,值此當口,我師如何才能全身而退?”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秦某竊以為,而今之計惟有先禮後兵,以戰迫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