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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沈琯看來,飢餓已令絕食者倍感煎熬,而口渴卻比飢餓更勝一籌,簡直比遭受酷刑還要痛苦難忍,若非萬念俱灰真正抱有必死之心,很少有人能扛得住飲用水的誘惑。

由此可知,就俘之後斷食不斷水的闍母,潛意識裡還是殘存着一些求生慾望的,因此要想徹底摧毀他的意志力,令其主動張開口臭黃牙大嘴狼吞虎咽,或許只需準備一盆能讓所有女真人垂涎三尺的狗血泡飯就足夠了。

所謂狗血泡飯,其實就是先把粟米煮到半生不熟,然後將其與動物內臟、果蔬青菜等食材混合摻雜在一起,再加上蔥韭、鹽醬、酒醋之類的調料品,最後再用熱氣騰騰的新鮮狗血迎頭往上一澆,一頓重口味的漠北土著專用美食就算做好了。

這種令人望之生畏、聞之嘔吐的狗血大雜燴,對於從白山黑水走出來的女真生番來說,簡直可以與饕餮盛宴的滿漢全席相媲美一一據說金軍從上到下一個個龍精虎猛,兇悍勇毅不畏死,就是因為一直保持着這種原始人類飲食習慣的緣故。

“啊!何以如此?”

屠宰柴犬獵狗各一隻,榨乾其滿腔熱血,掏出心脾肝肺等內臟,蒸煮半生不熟的粟米飯……

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沈琯這才跟隨李綱來到大宅院前排倒座房的一間儲物庫里,然而當他第一眼看到這位曾經不可一世的金國東路軍副統帥時,立馬就怔住了。

只見白木檻欄圍成的粗製囚籠里,一個黑面絡腮濃髯、光禿頭頂上披散着少許髡髮、身高足有六七尺的中年漢子,活像一隻得了重病的獅子老虎,低垂着碩大的腦殼,四肢蜷縮在一起,一動不動地伏卧在地上,既便聽到有人走過來的動靜,也只是下意識地翕動了一下烏紫乾裂的嘴唇,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此獠力能扛鼎,兇悍異常,實則與野獸並無二致,吾等思慮再三,惟有將其囚入檻籠,方能確保安然無虞……”

李綱曾經親眼目睹過闍母殊死反抗時的恐怖場景,至今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他一方面希望沈琯只用狗血拌飯這一道開胃菜就能讓闍母心甘情願放棄絕食,另一方面卻又擔心這廝吃飽喝足之後會把老天捅個大窟窿。

這種左右為難的矛盾心理,沈琯無法感同身受也渾不在意,他只想着趕緊把皇帝交待的差事辦好,當下揮手示意一直在門外候着的兩名伙夫,趕緊把盛滿狗血拌飯的木桶抬進來。

黑漆棗木桶蓋一經打開,整個屋子很快便被腥膻污穢之氣填滿了。

李綱情不自禁地撩起衣袖捂住了口鼻,沈琯卻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人,渾然無有知覺,只管眼睛都不眨一下死死地盯着面前囚籠里的闍母,看看這位絕食者是不是像他最初預判的那樣,很可能在潛意識裡還殘存着一些求生的慾望。

不知道是功夫不負有心人,還是心誠則靈,自渡河南下以來就沒怎麼動過葷腥的闍母,嗅到垂涎已久的重口味美食,很快就有了反應。

剛開始他只是吸溜了一下蒜頭大鼻子,隨後猛然睜開了餓得綠光閃閃的大眼睛,與此同時,居然還伸出舌頭飛快地舔了一下乾裂的嘴唇,整個動作一氣哈成,沒有任何停滯之感。

“十有八九成了!”

沈琯攥緊拳頭暗暗給自己攢勁,然而終歸是高興早了,闍母做完那些下意識的微表情動作,隨即雙眼溘然一閉,立馬又恢復至方才那種瀕亡等死狀態。

“這……”

沈琯登時張口結舌,正搓着兩手不知該如何是好,然而就在這時,似乎已經窺得端倪的李綱,忽然連拉帶拽把他弄到儲物庫門外去了。

兩個伙夫相互看了看,剛開始有些迷糊,不過很快便明白怎麼回事兒,於是趕忙將令人作嘔的木桶泡飯咣當往闍母面前一撴,轉身便都走出來了。

“李公這是何意?”

沈琯看了看兩個忍俊不禁的伙夫,更是有點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李綱卻笑着跟他解釋道:“沈公有所不知,闍母就俘之初,接連數日不吃不喝,直到有一日,伙夫照例端來茶水,當時某恰好就在旁側,窺見其面部細微表情,竟然和方才一模一樣,由此可以推知,闍母恢復飲食,想來只是時日早晚的問題。”

“原來如此!”

沈琯恍然大悟,既然如此,那就耐着性子拭目以待,看看這頭活獸能不能抵擋住狗血美食的誘惑……“什麼,闍母孛堇他還活着?”

此刻在南岸汶山金軍大本營里,斡離不瞪大眼睛盯着匆匆忙忙闖進帥帳里的鐵不花,聽他說完之後,有點不大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回稟二太子,我家主人日前被南軍俘虜,絕食至今,性命垂危,乞請閣下傾力相救!”

合扎親兵牌子頭鐵不花是闍母的包衣家奴,他剛剛從那些歸正回來的簽軍雜役兵丁嘴裡獲知家主被俘的消息,一時心急如焚,居然不顧官卑職微,當場請求本軍最高統帥想辦法救人。

斡離不是有名的菩薩太子,聽聞此事當然不可能無動於衷,更何況被俘之人還是他的親叔叔,但是眼下全軍正面臨後路斷絕、糧草難以為繼的危險境地,作為數萬人馬的主心骨和當家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實在是無瑕顧及某個人的生死存亡。

“闍母孛堇乃是我大金皇叔,毋論於公,還是於私,本帥斷無袖手旁觀之理。”

斡離不稍稍出言安撫了一下焦躁盲動的鐵不花,隨即話鋒一轉道:“此前聽聞令弟仆撒虎率領五十甲騎渡河北上,奔赴燕山大本營搬取救兵,不知此事是否為真?”

鐵不花愕然一怔:“家主當日特遣我兄弟二人分赴兩地傳檄軍情,此等大事,豈會有假?”

“既然如此,為何援軍遲遲未至?”

闍母未經請令便擅自遣人向六路都統撻賴求援,斡離不最開始對此事非常惱火,當時還情緒失控遷怒於鐵不花,甚至直接把面前這個忠心事主的女真勇士一下子給打懵了。

現如今形勢陡轉直下,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斡離不這個時候已經騎虎難下,是以滿心期待着撻賴突然率領援軍降臨在大河北岸。

像這種出爾反爾之舉,當真是對他本人極大的諷刺,不過就眼下這種情勢而言,只要能攜帶萬千重金平平安安安地班師回朝,就算是打落牙齒也得往自個兒肚子里咽下去。

“這個……”

鐵不花當然做夢都不會想到他兄弟仆撒虎早就已經掛了,其麾下五十名輕甲騎士幾乎全軍覆沒,只逃出去一個名叫壬冢的漏網之魚,也不曉得是否能夠見到撻賴本人,至於救兵,鬼才知道有沒有在催馬趕來的路上。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斡離不無聲嘆了口氣,眼下當務之急,是先把這位救主心切的悍勇之士敷衍過去,不然情急之下,指不定他會煽動闍母舊部鬧出什麼妖蛾子。

“鐵不花,本帥思來想去,若要解救你家主人,恐怕非他不可了。”

“敢問閣下,此乃何人?”

“咱家日前擒獲南朝一員大將,如今正羈押於四太子營中,你且過去看看此人當下是死是活。”

“遵命!”

鐵不花抱拳拱手,剛要轉身出去,就在這時,帳外不遠處突然傳來吵吵嚷嚷的動靜,與此同時還伴隨着嘈雜紛亂的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正往此處蜂擁而至,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自牟駝岡夜襲大戰以來,全軍上下整日枕戈待旦,吃不好睡不香,精神高度緊張,諸營將士不會是在這個節骨眼上嘩變吧?

“何人膽敢在此喧嘩?”

斡離不一念至此,心下陡然暗沉,當即甲衣一振,大步流星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