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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門在外最忌諱的就是露富,尤其是眼下這種亂世,若是被那些潰兵散勇或者草莽游寇盯上,不光是破財還有可能喪命,是以等到梁揆取完採買所需貲幣,黃經臣隨即親手鎖好朱漆箱篋,命人抬到平頭貨車上,依舊用桐油氈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李綱站在旁邊看在眼裡,不由捻須頷首,果然和自己預料的差不多,一輛貨車裝載軍需物資,另外一輛貨車攜帶大量貲幣,遇到集市可以隨時採買,既便半道上得不到補充,只要能支撐到應天府大都市,一切問題就都會迎刃而解。

其實他把黃經臣想簡單了,面前這輛平頭貨車裡裝載的八口朱漆箱篋,裡面不全是散發著銅臭味兒的宣和通寶,還有金樽銀碗,珠玉玳瑁,纈帛彩絹,銀合茶葯,龍鳳團茶,龍誕香餅等等尋常人家難得一見的奢侈品。

這些好東西至少有兩個用處,一個是到了鎮江之後賄賂太上皇身邊那些大大小小的行宮官吏,另外一個便是倘若半道上遇到重大險情,可以用它激賞隨行扈從或者犒勞見義勇為的當地軍民。

接下來梁揆和四個班直衛士跟着疤瘌頭後生去採買吃食和草料,黃經臣則把幾個御輦院的老車把式找來,又從禁衛班直里挑選了兩名手腳麻利的年輕小子,讓他們和守祠的駝背老漢一起準備今晚的饕餮盛宴。

李綱李大閑人依舊當他的甩手掌柜,一個人踱步到祠堂里瞻仰倉頡老夫子,順便膜拜一下這位文祖先師的原始傑作。

豈料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後發現,自己這堂堂資政殿大學士,居然斗大的象形字不識一籮筐,着實有些尷尬,只好悻悻地轉身出去,拉着左言和閭勍兩位管軍四處轉悠起來。

說是倉頡祠其實就是建在荒郊野地里的農家大院,院內一堵八字懸山頂式影壁牆,正對着兩扇桑木大門,四周牆垣都是用夯土堆壘起來的,約有一丈多高,不藉助任何工具的話,一般人很難逾越。

中庭里種植兩排青松翠柏,夜晚燭火一照,頗有森然之氣。

歇山頂式祠堂正屋共有五大間,左右各有兩間耳房,足夠幾十個人打地鋪了,後院還有兩排充當牛棚馬廄的土坯陋室,總之不像是專門供奉倉頡老夫子的祠堂,倒像是頗具本朝地方特色的農家樂。

他們三人從後院轉回到前門,正準備到對面看看河畔夜景,偏巧這時,兩名班直衛士趕着三頭咩咩叫喚的長腿公羊手忙腳亂地闖了進來。

“咦!”

班直指揮使左言擔心衝撞了李樞密,閃身擋在他前面,等到看清楚當下狀況,不由詫異道:“怎麼只有你們二人回來,梁御帶和另外兩位兄弟呢?”

其中一名班直衛士忙不迭地回答道:“回管軍的話,那守祠後生說,要買草料得到對面的軍馬草料場,梁御帶只得同他一道過河去了。”

軍馬草料場?

李綱聽到這幾個字的第一反應便是附近有駐軍,不然當地官府弄個軍馬草料場放在這裡做什麼?只是這軍馬草料場好像有點不務正業,隨便什麼人都可以到他們那裡採買草料。

前院門廊下懸掛着一排貼金紅紗枙子燈,左言和閭勍各自踮起腳尖,摘下一盞提溜在手上,李綱在他們二人陪侍之下,慢慢沿着古宋河堤岸向前溜達。

天黑有天黑的好處,一眼就能看出來哪裡住着人家,倉頡祠以東數里之遙的地方燭光明照,燈火閃耀,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吵嚷吆喝的動靜,感覺比三陵台草市還要熱鬧。

李綱在想,那裡甚至更遠的地方,應該都有一個可以直通古宋河南岸的渡口,對岸倘若真有駐軍,估計也是專門對付這些把南京陪都當成庇難所的北方流民,讓他們這些成千上萬背井離鄉露宿街頭的男女老幼,不敢逾越雷池一步!

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李綱佇立在黑暗中,兀自嗟嘆了好一陣子,遂意興闌珊,連個招呼都沒打便轉身往回走去,搞得左言和閭勍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這位趁興而來敗興而歸的大人物哪根筋搭錯了,問又不敢問,只得搶上前去替他照明引路。

剛走到倉頡祠院牆外面,李綱便聞到一股焦香與膻臭混合的濃重味道,隱隱之中似乎還有些酒氣摻雜在裡面,不由暗自納悶兒,哪來的酒啊?

他知道黃經臣這個人,不光細心還很謹慎,擔心軍漢們路上吃酒誤事,是以什麼稀罕玩意兒都往車上裝,惟獨沒有搬幾壇後苑造作所自釀的皇家內庫酒,以至於那些對御用佳釀垂涎三尺的禁衛班直,都在暗地裡罵他老乾貨。

邁步走進大門裡,繞過八字型影壁牆,李綱這才看到,煙霧繚繞的中庭里熾燃着三堆呈品字形的篝火,倒掛於鐵架上的長腿公羊被剝得精光,在乾柴烈火的炙烤下滋滋流油,外焦里嫩,香味馥郁,看樣子已經烤得差不多了。

品字形篝火的正中間放着一張八仙桌,上面擺滿了粗瓷大碗,守祠的駝背老漢正捧着一個黑漆瓮子往裡面倒酒。

被篝火照耀得滿臉通紅的黃經臣樂呵呵地站在他旁邊看着,一見李綱走過來忙道:“李樞密你們回來的正好,趕緊開席吧,大傢伙兒都快餓壞了!”

李綱眉頭一皺:“梁御帶去採買草料,至今未歸,不等他了?”

“不等了不等了,哪有一夥子人專門等他們仨的道理!”

黃經臣抬手往對面一指道:“等下那隻大個公羊烤好了,把四條腿全都剁下來,給他們留着也就是了。”

聽他這麼一說,那些背靠着兩排青松翠柏流哈喇子的禁衛班直,慢慢往三堆篝火旁邊蹭了過來,有人甚至悄悄從靴子里摸出匕首,只待李大掌柜一聲令下便開始手起刀落,大塊朵頤。

李綱大馬金刀往八仙桌上首位置一坐,衝著駝背老漢招了招手道:“店家,你過來,我有話問你。”

駝背老漢愣了愣神,這位頭扎軟巾身穿素衣之人派頭極大,想來不是什麼等閑之輩,卻不知呼喚自己所為何事,於是趕忙放下懷裡的酒瓮,上前躬身揖拜道:“小老兒見過官人。”

李綱沖他擺了擺手,直接開門見山問道:“此地距離軍馬草料場有多遠?”

“軍馬草料場?”駝背老漢遲疑了一下才道:“小老兒沒聽說過,只知道古宋河南岸一帶駐有大軍,官人所說的軍馬草料場,應該在駐軍營壘里吧?”

李綱心中一動,附近果然有駐軍,照這麼說的話,那個疤瘌頭後生應該是把梁揆引到對岸駐軍營壘里去了,而不是什麼軍馬草料場,父子倆說法有出入,不知道所為何故。

“你可知南岸駐有多少兵馬?”李綱繼續問道。

駝背老漢想了想道:“聽說有三四萬吧,詳細數目小老兒可不曉得,只知道全是從各地趕往東京的勤王義軍。”

李綱聽他如此一說,兀自嚇了一大跳,他本以為就算有駐軍,最多也不過兩三千而已,居然十倍還要多,而且全是打着勤王旗號的義軍,應天府尹胡直孺截留這麼多兵馬,究竟想幹什麼?

李綱本想再接着問他點有用的東西,豈料黃經臣豎起耳朵在旁邊聽了半天早已不耐煩了,但見他率先端起了粗瓷大碗,然後走到眾人中間站定一一看那樣子是說幾句官面話之後,就讓大傢伙兒放開肚皮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果不其然,黃經臣輕了輕嗓子大聲道:“這一路之上,鞍馬勞頓,連杯水酒都沒喝上,辛苦諸位了,干!”

眾人手捧酒碗齊聲回應道:“干!”

眾人言訖正要揚脖痛飲,忽聽有人高聲喝止道:“慢!”

眾人急忙扭頭觀瞧,原來喊話者竟是李樞密。

李綱用手一指駝背老漢,沉聲說道:“此酒來歷不明,還是讓他先幹了吧。”

經他這麼一提醒,黃經臣真想狠狠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當真是忙昏頭了,梁揆到現在都沒回來,應天府截留了好幾萬勤王大軍,是敵是友尚不清楚,要是酒中下了蒙汗藥,豈不陰溝里翻了船?

黃經臣想到這裡,順手將自己端着的粗瓷大碗往駝背老漢面前一推:“你家釀造的酒,還是你先嘗嘗吧!”

駝背老漢下意識地往後躲了躲:“小老兒不勝酒力,多少年滴酒未沾了。”

不喝,那就是心中有鬼!

黃經臣寒臉一綳,厲聲喝道:“來人啊,給我捏着鼻子往裡灌!”

左言和閭勍本就離駝背老漢不遠,兩人左右一夾,沒費多大力氣便把整碗酒給他灌進肚子里去了。

駝背老漢接連打了幾個酒嗝,鼻涕泗流,腦袋晃得厲害,隨即像個陀螺似的在原地轉了兩轉,突然一屁股撴坐在地上。

他站不起來,卻一邊撒潑打滾,一邊操起山東方言破口大罵道:“直娘賊!直娘賊!全都該死!全都該死!”

剛開始他的口齒還很清晰,漸漸地含混起來,片刻之後一頭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

果然有鬼!

黃經臣一陣後怕,急忙湊到李綱近前問道:“李樞密,怎麼辦!”

“不要慌,不要慌!諸位該吃吃,該喝喝一一咳,酒就不要喝了!”

李綱衝著眾人說完,站起身走到左言面前吩咐道:“你帶幾個衛士到院外巡迴警戒,一旦發現有人企圖靠近立即稟報!”

左言答應一聲,隨手點了四個心腹親信,李綱特意叮囑他們每人扯掉一條羊腿帶上,不管怎麼樣也得把肚子填飽了再說,不然等下哪有力氣拚命啊。

左言毫不客氣,一個箭步竄至篝火旁邊,挑了個肥美的後腿砍下來,邊走邊啃,嗬,咬一口滿嘴流油,幸福得嗚嗚直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