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事後，四阿哥弘時第一次私底下見禧嬪，是在八月初一這一天。

畢竟不可能永遠不私下裡見面，這一天，弘時還是主動去給禧嬪請安了。

他已經很清楚一件事，不管是真是假，不能做的太過了。

半年多了，足夠了。

禧嬪聽說四阿哥來了，真是很高興。

忙迎出來：“來了。”

弘時一時間不知如何面對這樣的熱情，低頭掩住眼中的複雜道：“給額娘請安。”

這是上回出事後，禧嬪降位之後第一次這樣近距離的見弘時。

弘時長高了不少，人卻瘦了不少。

沒見面之前，禧嬪有一肚子話要說，可真見了面，又不知道從哪裡開始說起。

“進來吧，外頭還是熱的。”禧嬪道。

弘時自然也是覺得生疏了不少。何況，他心裡真的有怨。

就不管這怨是真的還是做戲。

有的時候，做戲久了，也能成真的。

不是說，說謊要夠真實，就得是先騙了自己么？弘時如今，就半是騙自己了。

進了屋，上了茶，禧嬪就擺手叫人都出去了。

本以為，屋裡只有母子倆，會容易說話，可事實上並不是如此。

如今只剩母子兩個人，反倒是更不知道怎麼開口了。

過去，他們就是講道理比親熱多的母子兩個。如今出了這樣的事，更是複雜了起來。

到底還是禧嬪道：“弘時是怪額娘了么？”

就算是一開始不懂，這大半年下來，也清楚了。

“兒子不敢。”弘時乾澀道。

“是不敢，不是不怨。”禧嬪苦笑：“只是，額娘不懂，你為什麼要怪額娘呢？”

“兒子不怪額娘。”弘時低頭。

“你是我生的，打小我養着，你是不是生氣了，我還是看得出的。你是怪我計劃的不夠么？是我……”禧嬪說不下去了。

“額娘，那些事都過去了，就不必說了。額娘如今……也降位了，又何苦再提起？”弘時看了禧嬪一眼，又低頭。

“額娘如今這樣，倒也不算什麼。你也知道，皇貴妃娘娘那人，也是個千古少見的。縱然是我降位了，日子卻也不難過。至於你皇阿瑪，是顧不上額娘好壞的，倒是與以前也差不多。”禧嬪苦笑自嘲。

也是半真半假，卻也不知道是寬慰弘時呢，還是寬慰自己呢。

弘時心裡有數，也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甚至不想說話。

可他就算是心裡有怨恨，可額娘還是額娘。他要是這會子就走了。難免園子里宮裡的奴才想着他都厭惡了額娘了。

以後少不得要叫額娘受委屈。

額娘縱然……可額娘生了他。

“弘時……”禧嬪叫了一聲：“你放棄了么？”

弘時猛然抬頭，震驚的看了禧嬪一眼，又低頭，掩住衣袖裡的手指。

他的手指猛然間收緊了許多。

“額娘……這事不說也罷。”弘時聲音明顯不穩，有點虛。

“先帝爺那會子，太子爺做了三十年的太子爺。可最後又如何呢？如今……額娘真的不信你皇阿瑪能真的寵愛皇貴妃一輩子。她會老的，會變醜。真的還會受寵么？明年就選秀了。”禧嬪幽幽的道。

“額娘，又是何苦呢？”弘時端起茶，可是他根本不想喝茶，只是緊張罷了。

“額娘也會不服。”禧嬪聲音不大，可是面上表情卻很是深刻。

“打從潛邸開始，額娘就不服。額娘是格格啊，可是那時候的葉氏是如何得寵有臉面的，而額娘……而我，卻是不如她。”禧嬪又是自嘲一笑：“處處不如她。進宮之後……進宮的時候，我懷着你，卻只能得了一個貴人的位份。她呢？她那時候甚至不知道是不是懷孕了，皇上就給她一個貴人的位份！甚至在封號上壓過我一頭！憑什麼呢？我是滿人，我是正兒八經選秀進府。我哪裡不如她一個侍妾上來的？”

“生了你，我多久才得以晉位？她呢？明貴人，明嬪！好不容易啊，等她得罪了太后，被褫奪了封號！我天真的以為皇上顧念規矩，是厭惡了她了！可是結果呢？”

禧嬪冷笑：“如今，過了十幾年我回憶起來，那根本就是皇上覺得那個明字不適合她了！換着花樣藉著那件事，給她一個更好的封號！宸啊！誰敢用？她就用了！宸貴嬪，宸妃，宸貴妃！皇貴妃！她也不過生了三個孩子，家裡又不是如佟佳氏那般大族，沒有擁立之功，沒有輔佐之力！可她不是皇后，勝似皇后！”

“先帝爺那會子的成嬪當初是多風光？可一朝生下一個腿腳不好的皇子，結果呢？一輩子不得盛寵，不得出頭，不得晉位。可你看她呢八阿哥到了五歲不會說話，皇上不僅不怨恨，還憐惜呵護備至！是啊，八阿哥好了，可你想想，就算是不好，你皇阿瑪就能厭棄了他們么？不能！甚至太后都不許多說一句！那個不會說話的還是，不是皇家的恥辱，而是皇家的心頭肉！是皇上的心頭肉！是皇上的愧疚和憐惜！”

禧嬪激動起來，渾身都在抖。

“額娘……”弘時叫了一聲，可也沒多少力氣阻止。

這些，都是事實。

“你和弘昕，年歲相當，都一樣聰慧。可這十幾年來，他如何生長，你如何生長？你皇阿瑪寵愛他的額娘，他平白比你多見多少皇阿瑪？”

“這些年，他打人罵狗，做的事有多少？那些事，你敢做么？可你皇阿瑪對他又如何？他不僅不嫌棄，甚至還覺得很好。不然，這太子之位又如何就到了他頭上了？憑心而論，弘時，你沒有這個資格么？”

禧嬪盯著兒子看。

弘時不敢說話，心裡再劇烈拉扯。

是啊，他沒資格么？雖然，他覺得額娘這些話裡頭，是有不對的地方的。可是一時半會，卻也說不出來哪裡不對。

只是，這明面上的大道理都是對的。

一樣的皇子，憑什麼他就低人一等呢？

“額娘這一輩子已經是這樣了。從未正經得寵過。可是你不一樣，你是尊貴的皇子。想想吧，想想先帝爺那會子，你皇阿瑪又是什麼人？當初在潛邸的時候，額娘從未想過，能做天子嬪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