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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珙吞吞吐吐地問道:“父皇如此忌憚六弟,難道他……難道他不是父皇的親生骨肉?”

聽到如此觸怒聖威之言,很難得的,燧皇沒有一掌伺候過去,而是打趣笑道:“開什麼玩笑。我與他母妃感情甚篤,她又豈會做出這等混賬事來。”

他這一笑,深深淺淺的皺紋全部擠在一起,顯得整張臉更加猙獰。

公子珙看得一愣,恍惚問道:“那父皇為何這般不待見六弟?”

“哪裡是孤不待見他,分明是他容不下你們。”燧皇許是見公子珙太過愚鈍,再一次笑道,“老六能進能退,能屈能伸,能忍人所不能忍,陰謀陽謀樣樣皆通。他心機叵測,手段狠毒,翻雲覆雨,又知人善用,的確是做帝王的上上人選。這勝神交到他手裡,前途不可限量。作為一國之君,孤的確應該第一個考慮立他為儲,可是作為一個父親,孤卻萬萬不能。”

“為什麼?”

“他若登基,你們這些個做兄弟的,一個也不得善終。”

“父皇謬讚了。”

燧皇與公子珙突然聽得有旁人的聲音,先後轉頭看去,俱是錯愕——寢宮之內,竟多了一身型高大的男子,赫然站在二人面前,飄飄蕩蕩,皎如玉樹。

那人拱手而立,行君臣之禮,行兄弟之禮。禮數之周全,倒讓公子珙覺得自己造次。

他天生一副好皮囊,鬢髮皆白,眉眼含笑,似隨大雪翩然而落的仙子,不染纖塵,神色無從捕捉。

二者皆是修為高深之人,居然不知這公子琰是何時到來,如何到來。

他們再不用去試探或揣測公子琰的靈力,因為他們陡然發現,就算合二人之力,終其一生,也不可能在修為上趕上他的萬分之一。

原來傳說不僅是傳說,原來那個於七招之內取下九州第一高手首級之人,不偏不倚,就站在他們面前,正正好好,就是公子琰本人。

公子珙心中驚恐,渾身戒備,拔刀擋在燧皇身前,瞪目問了句:“你究竟是人是鬼?”

“我死而復生,脫胎換骨,亦不知自己是人是鬼。”即使沒有必要,即使不是多言之人,他仍是淡淡答了一句。

他不驚不懼,不慌不亂,只輕輕揮了揮手,殿內的侍從宮女,盡數為青藍的焰火包裹。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這些人來不及逃竄,來不及求救,更來不及感受灼傷或霜寒,剛一觸及焰火,就瞬間化為灰燼。

死亡來得太快,連痛楚、恐懼這些人對危險所能做出的基本反應,都已是十二分的多餘。

而那緩緩跳動的焰火,也隨着生命的覆亡而迅速熄滅,彷彿不曾出現。

那人的眼裡,是比星辰還要遙遠的寂靜,憑空拉開與所有人的距離,顯得格外的孤獨,格外的遙不可及。

公子珙在疆場征戰數十年,什麼樣的高手沒見過?但像公子琰這樣的路數,他還是頭一次見到。

他打了個冷戰,努力穩住手中的大刀,對準公子琰的胸口,喃喃自語道:“此非人力所能及。”

燧皇倒還算鎮定。

他慢慢撥開護在身前的兵器,將自己暴露在公子琰面前,沉穩說道:“你終於還是藏不住了,老六。”

“兒臣本也想做賢臣孝子,陪大家慢慢玩。”公子琰點了點頭,分外贊同燧皇的指控,悠悠說道,“但安寧被困在周饒,兒臣等不起了。”

他的嗓音陽剛而溫潤,說出的話語卻是殺機重重,提及“安寧”二字時,語氣又不禁柔軟了三分。

燧皇預感到殿外已經被公子琰控制住了,近似妥協地問道:“那麼你想要怎樣?”

公子琰聞言輕笑,恭敬說道:“聽聞父皇欲擬詔書,兒臣體恤父皇辛勞,理當為父皇分憂。”

說罷,他徐徐從懷中摸出一張絹帛,小心翼翼地將其展開,而後平平整整地鋪於案頭,行君臣之禮,請燧皇過目。

如他所言,絹帛上確是一封詔書,短短數十字,言簡意賅——封公子琰為儲君。

筆跡是燧皇的。

公子琰精音律,擅字畫,九州皆知。他曾對燧皇坦言,自己若誠心模仿別人字跡,一個晚上就能偽造出一箱罪證。

如今看來,此言不虛。

公子瑱曾為這所謂的罪證被指控通敵叛國,誰料公子琰今日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燧皇見他忤逆得這般囂張,沉聲嘆了句:“逆子,你這是謀反。”

“謀反的是五哥,兒臣這叫,”他態度溫和,言語柔和,頓了頓道,“平亂。”

這話說得再明顯不過——人由他來殺,鍋由公子珙來背。

按照公子琰的說法,事情的前因後果是這樣的:公子珙圖謀已久,意欲謀反,燧皇識破他的詭計,連夜擬詔書封公子琰為儲君。公子珙見奪嫡無望,狗急跳牆,深夜刺殺燧皇。幸得公子琰深謀遠慮,率兵回護,剿殺叛臣。然燧皇傷重難愈,不幸駕崩。

如此一來,公子琰手握封儲詔書,登基之事,不過順理成章。

公子珙再是愚鈍,此刻也已聽懂公子琰的計劃,當即怒道:“老六你若是殺兄弒父,天理都不會容你。”

“天理?呵呵,人在無能之時,才會妄求天理。”公子琰哂笑,面上不見一絲得意,反倒平靜得像一湖春水。

此人蔑視天道至此,實在是桀驁乖張至極。

公子珙想瀕死一搏,舉刀砍向公子琰,卻被燧皇抬手攔下。

“罷了,你不是對手。”燧皇轉頭,對公子琰說道,“沒了宮人,便由你來伺候筆墨吧,老六。”

公子琰頷首,拾起案几上的墨塊,緩緩磨墨。

公子珙不明所以,卻也不便多問。

燧皇見一人明了,一人混沌,略略點了點頭,半是無奈,半是欣慰。

他親自展開一張空白絹布,提筆落字,邊寫邊說道:“偽造的東西,總歸還是有破綻。”

原來,他竟然是在謄寫公子琰所呈的詔書,一筆一划,分毫不差。

公子珙見狀,簡直驚愕得合不攏口,卻聽燧皇一字一句地說道:“善始容易,善終難。老六,等你登基之後,終有一日,會理解孤的苦衷。”

公子琰俯身跪地,行三拜九叩之大禮,口中念道:“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禮畢,燧皇將他扶起,見他身形高大,襯得自己越發瘦小。公子琰周身散發的,才是真真正正的王者之風,那種霸道,那種氣魄,令公子珙望塵莫及。

別說公子珙,就是公子瑱在世,只怕也沒有這人這般氣場。

老人暗自寬慰,覺得這樣的結果也未嘗不好。

他思慮片刻,終是放心不下,開口說道:“老六,孤再求你一件事,最後一件。”

“父皇請講。”

到了此刻,公子琰仍是不驕不躁,禮數周全,彷彿真將自己當成了一個賢臣孝子。造反造得如此雅緻,應該也算是一種修為了罷。

燧皇知大勢已去,自己已奈何不了公子琰,只得無比誠懇道:“放過你五哥吧。”

“理由?”

“他與謀害瑱兒,沒有半點關係。”

公子琰眉眼含笑,神色溫柔,揮手卻又招來一團焰火,驀地將公子珙吞沒,轉瞬即為塵埃。

連同公子珙的兵器,也一併化為粉末,揚散在冬日的夜色里。

燧皇被公子琰這一舉動所驚呆,來不及眨眼,陰狠地盯着那人,沉聲怒道:“你想要的都得到了,為何始終不肯罷休?”

“心疼了?感覺到無能為力了?”

“孽障。”燧皇盯着公子琰,忽然老淚縱橫,心中百感交集。他頹然倒在椅子上,看上去再沒多少時日。

他聽得公子琰靜靜說道:“眼看至親之人受害而無力挽回,這樣的感受,都是父皇曾經強加給兒臣的。今日,兒臣便將它還給父皇,請父皇帶着這份悲哀上路吧。”

如果公子琰不殺公子珙,燧皇無論如何退讓,即便是死,也能稍稍安心。可公子琰偏要誅心,讓他連死也不得好死。

燧皇回想起前塵往事,不無悔恨,也不無勸誡道:“孤將勝神交託於你,你乃名正言順的一國新君。切記不可做亂臣賊子,將舊人趕盡殺絕。”

“若不做魚肉,只能為刀俎。”

“孤的話,你可聽進去了?”燧皇驀然發難,嚴厲得像一個父親,只像一個父親——一個臨死都放心不下、不忘對兒子諄諄教誨的普通父親。

公子琰凝視着他那老邁的父親,並未答話,只緩緩摸起一柄短刀,雙手端端呈於燧皇手中,而後轉身離去。

他的背影看上去,竟比那老人更加孤獨。

他的華髮被風吹起,與漫天瓊花一併搖落,一行一步,靜謐無聲。

再暖的路,一個人走也冷得慌。

他想起那年夏天,驟雨突至,他與一人並肩而行,白白淋了一路的大雨。他想去牽她的手,或者從背後抱住她,而那人滿腹委屈,傷心傷到了骨子裡,絲毫沒能領會他的殷勤。

分明是她說逢場作戲在先,臨了卻又倒打一耙。

他又好氣又好笑,只能連聲寬慰自己道:罷了,她不從來都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