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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的上海,溫暖只是憧憬的幻象。

亦笙緊了緊大衣,站在甲板上,看着這個自小長大的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一點一點在視野里清晰了起來。

近鄉情怯。

她的行李並不多,只是隨身的一個箱子,走得太過匆忙,太多東西都來得及收拾,而她,也實在分不出心神去在意那些細枝末節的事。

事實上是先寫了信的,卻無論如何也等不了那遙遙無期真假未辨的迴音,隔了太遠,一切都是虛的,惟有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不會騙人。

事到如今,只怕她的人還要比那信先到。

在碼頭雇了一輛人力車,那車夫看是一位衣着時髦的小姐要坐車,去的又是盛公館,便不肯說價錢,只管滿臉堆笑讓亦笙上車,說是小姐看着合適賞幾塊辛苦費便行。

亦笙也不多說,傷了車子,那車夫一面拉着車子跑,一面討好地套着近乎,期望客人心情好了,一會兒能多賞點兒。

“小姐是出洋回來的吧?一看舉止便知道,渾身上下都透着時髦和新派呢!”

亦笙隨便“嗯”了一聲,並沒有心思去搭理他。

那車夫卻絲毫不介意,自顧自又說道:“小姐要到盛公館,是趕來參加盛家二小姐的喜事的吧?紀家少爺可真是好福氣,能娶到盛二小姐這樣天仙般的美人”

“停車,停車!”

那車夫未完的話,被亦笙驟然出聲打斷,他嚇了一大跳,不明白這個漂亮時髦的小姐為什麼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難道說每人都聽不得誇別的女人漂亮?於是連連賠笑道:“我也不過是隨口一說,盛家小姐出入都有汽車接送,又豈是我們這樣的販夫走卒能見到的?聽說,盛家還有一位三小姐,當年在女校的時候就頂出名,也是出洋去了”

亦笙去沒功夫理會他的嘮叨,從大衣口袋裡掏出錢來放在車座上,也不等他找了,自顧自下車體了行李往前走去。

“哎,小姐,這還沒到呢,您怎麼就下來了?”那車夫醒悟過來,拉着車子追了上來。

“我不樂意坐了,你別跟着我了行不行?”

亦笙一面說著一面提着箱子疾步向前走,彷彿走得越快就越可以將那些她不願接受的話語和事實拋下。

一口氣走到家門口,已經累得氣喘吁吁。

門房聽差都是過去的舊人,一見是她,驚詫之下,卻是很快地上前來接過她手中的行李,“三小姐,您怎麼突然就回來了,也不給個信兒,好讓司機去接您呀!”

她也不答話,徑直往裡走,邊走邊問:“爸爸呢,二姐呢——”

話說到這裡,便突然頓住了,她看着修葺布置一新的房子,處處透着喜氣洋洋的氛圍。

“老爺辦公去了,太太帶着二小姐去了紀公館,三小姐,要不愛給他們去個電話?”幫亦笙提行李的聽差看着小姐的臉色越來越差,小心地問道。

亦笙尚未出聲,便見二樓樓梯口現出白翠音的身影,她顯然是聽見聲響趕出來看的,此刻與亦笙打了個照面,彼此都是一愣。

“還真是你,千里迢迢的趕了回來,可惜也只能空跑一趟,”白翠音笑了笑,又故意地一扇手中的帕子,“哎呦,瞧我說的什麼話,你就多住一陣子,等翻過年去,春暖了,你姐姐和紀桓的婚事辦完了再走罷,這樣就算不得空跑了。”

亦笙冷冷看她,並不說話。

而白翠音心情顯然不錯,也不去與她計較,依舊慢條斯理地笑着開口:“你瞪我做什麼?我說的可是事實,你倒也神通廣大,你爸爸都話不讓家裡人給你透消息了,你居然還是知道了。不過,我還要再說一句實話,即便你趕回來了,想要力挽狂瀾,那恐怕也是辦不到的——你沒見紀桓待你姐姐的樣子,那種溫柔體貼,嘖嘖,真是羨煞旁人哪!紀家兩老更是對這個兒媳婦滿意得不得了,他家是新式家庭,卻也肯依了你齡姨的意思按着舊禮來辦,特別是紀太太,簡直已經將你姐姐當成親閨女了,哪裡像是未過門的兒媳婦?這不,新近得了些蘇杭的綢緞,也巴巴兒的送過來給你姐姐做衣裳,你齡姨這才帶了她上紀家登門道謝的。”

亦笙深吸了一口氣,也不去理會她,徑直上樓往亦箏的房間走去,而白翠音也不阻攔,只是閑閑的跟在她身後。

她敲了兩下門,沒人應,白翠音卻自身後探過一隻手來替她開了門,“都說了你姐姐不在,不過我想你要是想參觀一下她的房間的話,她也是不會介意的,她那種歡喜的樣子,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和她一道分享呢。”

姐姐的房間,亦笙並不陌生,可是此刻,原本寬敞的屋子因為塞了九歌簇新的灑金紅皮箱子,而顯得擁擠了許多。

皮箱上的銅鎖閃閃亮,白翠音笑道:“我可沒鑰匙,你要看這些寶貝,可得等你姐姐回來,都是婆家送的禮物,什麼真金鐲子,寶石戒指兒,闊綽極了,這還只是訂婚那會兒送的禮物,等到了結婚時候,指不定還有多少寶貝呢!”

她看亦笙一言不,眼光卻一直在這些箱子上流連,當下笑得更是開心,“只可惜紀家是新式家庭,紀桓對你姐姐又是一往情深的,斷不會討姨太太的,這紀家的金山看來你是無論如何沾不上的了,不然你倒是可以走走你娘的老路,多好的一件事呀,可惜了。”

亦笙猛然抬眼去看白翠音,一再退讓告訴自己不要理會,她卻偏偏咄咄逼人,又是挑在自己最心亂的時候,更不該的是提到媽媽。

她眼中驟現的光彩倒讓白翠音暗暗心驚了會,看剛才還是一幅小可憐樣兒的亦笙此刻竟然對着她微微笑起,她雖是沒動,但周身卻自有一故凜然的氣度讓她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然後聽亦笙含笑的聲音響起——

“聘則為妻奔是妾,當年爸爸和媽媽是互相簽過婚書,承諾一輩子不離不棄的,那婚書此口還在爸爸卧房裡好好收着,音姨沒能有過,去見見也是好的。不過,你大概也是不在乎的,我看你與人做小倒是做得有滋有味,即便是長年累月爸爸寧願對着媽媽的照片也不願意搭理你,即便是這麼些年來所有正式場合爸爸總帶着齡姨一道出席卻從來沒有你的份,我看你依舊自得其樂。只要沾着盛家的金山不愁吃穿,其他的又有什麼好在乎的,是不是?”

“你給我住口!”白翠音火冒三丈,一巴掌便朝着亦笙搧了過來。

亦笙說話的時候便早有防備,又怎麼可能被她打到?她狠狠摔掉她的手,一步一步逼近她,“該住口的人是你,我看在爸爸的面子上,一直敬你是個長輩不與你計較,可你別忘了,我姓盛,這個宅子也姓盛,你不過是爸爸花錢買來的戲子,要在以往,我們入席吃飯的時候,你連站桌邊布讓的資格都沒有,也是現在是民國了,算你福氣好,可再怎麼也輪不到你在這裡對我大小聲!你要再敢提一次我媽媽,別怪我不客氣!”

她說完便拂袖而去,而白翠音卻被這個她從未見識過的盛亦笙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回過神來,氣得手足冰涼。

想要追出去,卻又想到亦笙剛才那種凌然逼人的樣子,到底有些心裡怵,拋開這丫頭心眼多,惹急了大概什麼都做得出來不說,她更知道,自己的丈夫有多寵着她。

然而,忍氣吞聲被她訓這一頓,卻又萬萬咽不下這口氣,心頭一陣一陣的火燒,只管渾身顫抖,卻正巧一個聽差提着亦笙的箱子在門外問道:“二姨太太,三小姐上哪兒去了,她的行李是不是還放到原來的屋裡?”

白翠音此刻聽到“姨太太”三個字,只覺得有說不出的刺耳,又是來問亦笙的,更是火冒三丈,隨手抓起桌上的茶杯便砸了過去,“作死呀你,她的事情你問我做什麼?”

那聽差嚇得一溜煙跑了,而白翠音一個人在屋內來回地踱着步,恨得銀牙暗咬,千百個念頭閃過,卻終於露出了絲冷笑。

我治不了你,總有人可以。

她理了理自己的頭衣裳,慢悠悠地走下樓去對聽差分咐道,“去一個電話給紀公館,告訴太太廚房新買了些鹿肉,配着冬筍作成丸子湯,紀少爺是最喜歡的,可以請紀夫人和少爺一道過來。”/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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