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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黑暗裡昏睡了幾天,隨着身上傳來的一股劇烈痛感,睜開眼,我又回到了人世間。

起初我是迷濛的,畢竟我以為會下地獄,還會接受很嚴厲的酷刑,生前我曾聽王府的老嬤嬤們說,人死後所受到的待遇,都是按生前所行之善惡來定奪的。

他們都覺得我罪孽深重,其實我也這樣覺得。因此我並不怕,假若我要上刀山下油鍋,我也心甘情願地承受,我知道如果這世的罪孽不徹底了清,那麼下輩子我也還是擁有不了一個順遂的人生。

我期願忘記那個人,忘記我曾經生為宗室女子。

但是老天爺並沒有使我如願。

我不但沒有下地獄,而且很快,我又帶着記憶投胎重生了。

我的母親是個農婦,長得話。

不是我有什麼缺陷。而是我不想說。我想我前世里想傾訴的東西太多,所以才釀成我的惡果。

我偶然會從大人們口中聽到京師的消息,但都只是隻字片語,他們不了解京師,更不覺得端親王府跟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關心的,不過是朝廷又出了什麼新政令,本地這屆里又有哪個舉子中了進士。又或者,這屆的縣令走了。下一屆的新縣令會不會更加能幹。

漸漸地我也不太去關注那遙遠的地方。或者說我壓根就沒想再去關注。

我並不希望跟那裡的人和物再有什麼牽連。

我擁有一個新的人生,我的父親叫蘇二貴,母親叫慧娘。

父親覺得務農沒有出路,還是得做官才有出息,省吃儉用讓大哥去村口書塾里讀書,十三歲的他如今剛成為秀才。

二哥好淘氣,不喜歡讀書,但很願意幫助人,村裡孩子們每天都幹完活都會自動到家裡來找他,有時候什麼也不做,跟他獃著也願意似的。母親要種地,還要照顧我,十一歲的他負責燒水做菜,還會按時把雞窩裡的雞蛋收回攢好,有多的便拎到縣裡叫賣。

他去縣裡回來,總會給我帶點什麼。有時候是一塊豌豆糕,有時候是一捧野果子。我一開始不敢吃,因為看上去讓人沒有食慾。但是我又不想讓他失望,吃一顆,味道竟然很好,吃完了,他下次就會再給我帶。

而有時候,我也會在爹娘面前給他討保,讓淘氣的他免於挨打。

我只要抱着父親的腿求情,父親手裡的藤條就會避開二哥抽到旁邊的凳子上。

大哥總會當著生氣的父親戳我們的說我們不省心,但轉頭又會跟我們膩在一塊,教二哥怎麼下五子棋,然後用隔壁姐姐教的方法給我梳小辮。

家裡最像老嬤嬤的人就是大哥,愛說教,愛羅嗦,又最細心。

我五歲生日的時候,爹娘例行給我準備了雞鴨魚肉與新衣服,我爬上父親肩膀,在他臉上吧的親了一口。我早就已經不怕他,有時候會讓他背着我上鎮子里買糕餅。

母親一面做飯一面看着我們樂呵呵的笑,三十餘歲的她臉上已有了皺紋,但是頭髮絲兒里都洋溢着滿足與幸福。我覺得她比柔弱又苦悶的顧氏美上很多,我喜歡她微黑的臉上的恬淡,喜歡她在收到父親上街回來給她買的頭花時羞澀的微笑。

這所有的一切,使我越發眷戀這粗糙而溫暖的家。

為了給我慶祝生日,二哥提前上山逮了幾隻兔子山雞,然後夜裡拉着我還有隔壁的石頭,鐵根,翠翠,一共十來個人一起到東山腳下烤野味吃。

天上的月亮很圓,跟前世里照在隨音堂的圓月沒有什麼區別。

我隨手擷了片樹葉,放在嘴裡吹起顧氏曾教過我的曲子。

曲調悠揚,本來熱鬧的篝火堆靜下來,等我吹完,才看到他們全部在望着我。

山雞已經熟了,很香,二哥是烹飪的好手。我很餓,走過去撕下雞腿吃起來。

我席地坐在草地上,輕輕吧唧着油淋淋的嘴巴。

直到看着我整隻雞腿吃完,二哥才回了神:“丫丫怎麼會吹這麼動聽的曲子怎麼吹得這麼好”

“對呀對呀。就像城裡胡小姐彈的琴一樣動聽”

“不對不對,比胡小姐彈的琴還要好聽”

翠翠他們紛紛發表起意見。

“來村裡賣竹笛的貨郎教給我的。”我自如地說。然後又吃起他們的酒,還滿足的哈着氣。

我做着前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是農戶出身的丫丫,不是郡主。

去他的郡主去他的王府去他的高貴身份我已經把謹守了前世一生的儀容拋到了腦後。

大夥恍然大悟,二哥皺着眉頭想了會兒,又鄭重地道:“以後別跟這些走江湖的走那麼近,萬一把你拐走就慘了。”

我吮着雞骨頭,半日道:“二哥不想我走丟嗎”

“廢話當然不想”他果斷道,“誰要是動你一根指頭我也不幹哩”

我啃着骨頭笑了一下。眼眶有些酸,又低下頭來。

小夥伴們紛紛說起走江湖的人們多麼可怕,氣氛又高漲起來。

大哥也拎着油燈尋過來了。先是把我們都訓斥了一通,然後盤腿坐在我旁邊,從懷裡掏出只並不精緻但刀刀都很用心的小兔子送給我。

回去的時候我趴在大哥背上睡著了,我夢見始終視我如仇敵的宋澈。對我真誠關心但還是理智地保持着距離的徐瀅。夢見生怕讓人說他偏心,於是凡事都做到一一平等的端親王,還夢見只會一味往王府後院里縮的顧氏。

我知道,我最應該的看到的,還是被那個人一步步引向深淵的自己。

像一條毒蛇,一旦出現了便纏着你不放。

我內心裡奔涌着一汪火海,我壓抑着那麼久的感情需要釋放,但凡有一個真心對我的人我都恨不能把我積藏在胸的這股善意回報過去。我遇到了那個人。

我真的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嗎不,還是有的。他從來不亮燈。執意不肯帶我走,我還是懷疑過的。可是我好害怕,我怕我證實了這一切,他對我的溫柔就不存在了,我怕我會再次跌入冰冷的人世間,所以最後關頭,我也還是聽他的話往湯里投了毒。

我知道,我有可能因此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可是我想為自己活一次,我想賭一把。

我做了世人都認為錯誤的一次的選擇,事實證明我也確實是錯了。

可是在我看來,我不過是賭輸了而已。

我輸給了自己的,如果不是遮眼,我怎會弄成那般境地。

然而,沒有人知道我多麼渴望一份踏實的關愛。

我甚至都無法跟人訴說,他們不會理解,為什麼身為郡主的我還這麼不知足,擁有高貴的出身,一個看上去盡責也公正的父親,沒有嫡母壓制,兄嫂雖然強勢,但從來也沒欺負過我,甚至還曾為我出頭,可是,我仍然還是有我的渴望。

這種渴望像猛獸,在夢裡洶湧地朝我襲來。

我是在傷心抽泣聲中醒來的,睜開眼我的眼帘上還掛着淚珠,而床下坐着個歲的少年,他拿着一塊絹子,正怔怔地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