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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臉上也露出了一點恍惚的笑容,但也立刻走上前去:“和嬪娘娘。”

這個時候喊她“和嬪娘娘”,其實我自己都有些猶豫,她穿着一身絲毫不見華麗的長裙,頭髮倒是梳得整整齊齊,但一件金銀首飾都沒帶,大概剛剛才忙碌了一陣的緣故,耳邊還有一縷頭髮有點亂。

這副模樣,就是民間一個洗盡鉛華,最普通的民婦的模樣,哪裡還有宮中妃嬪姣花軟玉,華美精緻的樣子。

可是,這一切在她身上,卻是再自然不過。

她也上下打量了我們兩一番,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寧妃娘娘說你們兩一定會很快趕到這裡來的,沒想到真的這麼快。”

她說著,又下意識的往我們身後看了一眼。

我立刻會過意來,低聲道:“皇帝陛下沒有跟我們一起來,他,應該還在路上。”

“哦……”

劉漓遲疑了一下,問道:“那,他知道太子被——”

“寧妃娘娘在劍門關,只要皇帝陛下一入川,她就會把這裡發生的事告訴他。”

“嗯。”

她心事重重的點了一下頭,然後又看了一眼站在我身邊的輕寒,輕寒立刻拱手行了個禮:“見過和嬪娘娘。”

她略微躊躇了一下,道:“劉公子多禮了。”

說完,她便說道:“先進去吧,有什麼話進去再說。”說完這句話,她自己也笑了一下,看了我一眼,我當然也明白她眼神中的意思,這個地方,說起來是我的家,但現在我卻像是個客人,而她,遠道而來,鵲巢鳩占,卻成了主人。

世上的物是人非,卻絕不僅僅於此。

我跟着她走進了大門,頓時,整個人都恍惚了一下。

眼前的那些桌椅,板凳,甚至牆壁,木櫃,一時間都出現了兩個,甚至三個、四個扭曲的影子,而在這一片扭曲的幻影當中,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不,不止是一個,有很多個,她有的時候坐在床邊,有的時候站在窗前,有的時候拿着撣子在撣床上的灰塵,有的時候拿着掃帚在掃地,所有這些影子都在不斷的搖晃着,我甚至有一種腳下的地面都在晃動的感覺,好像一瞬間跌入了時間的漩渦里,讓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身處在十幾年前,還是此刻。

幸好身後的輕寒立刻感覺到了我的異樣,他一伸手按在了我的肩膀上。

“輕盈?”

“……!”

我搖晃了一下,回過頭看着他,他深黑的眼睛看着我:“沒事吧?”

“……沒事。”

我這麼說著,可是走進去,看着堂屋中央那張四四方方,已經開裂了的桌子,還有上面那盞顯得孤零零的燭台,還是忍不住伸手輕撫了一下。

當初的許多個夜晚,她都是坐在這盞燈下,教我一個字一個字的念,一個字一個字的寫。

我又看向旁邊的一個矮几,說是矮几,其實只是一個最簡陋的凳子,上面放着一張琴,還是用布套套住了,走過去輕輕撫摸了一下,倒是很乾凈。

劉漓站在堂屋中央,說道:“我住進這個地方,除了一些必需的東西,我沒有碰過其他的。”

我停了一會兒,然後回過頭去對着她笑了一下。

其實也沒什麼。

已經快二十年了,我也沒有想過要回來尋找什麼,因為一切都已經變了,就算這裡被一把火燒了,我的心裡該有的還在,不該有的也不會多出來。

這時,裡屋傳來了一陣腳步聲,轉頭一看,門上掛的藍布帘子被掀開了,一張胖嘟嘟的,有些熟悉的臉龐出現在了眼前。

劉漓急忙上前:“念勻,不是讓你乖乖的坐好嗎?”

是二皇子配念勻。

他倒是穿戴得整整齊齊的,算來也有七八歲了,比同齡的孩子高大了不少,也是又胖又壯的,神情卻還是老樣子,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瞧着人的時候一動不動,顯得十分的獃滯。

他被劉漓伸手攬着,仍舊望着我。

我走過去,微笑着說:“殿下,還記得我嗎?”

“……”

他不說話,只是定定的看着我。

劉漓道:“他記得你。”

“哦?”

我詫異的抬眼看着她,她說道:“念戎比較認生,他是不會讓完全陌生的人來靠近自己的。”

“是嗎?”

想不到,即使看着他這樣笨拙的,像是一潭沒有波瀾的死水的樣子,內心裡卻仍舊有自己的一點小小的天地,我欣慰了不少,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肩膀,但他立刻就轉身抱住了劉漓,劉漓急忙伸手拍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慰,然後說道:“他不太跟別人親近。”

我將手放了下來,只笑了笑。

這個時候,她的貼身宮女靈芝從外面走了進來,原來是去離這裡最近的集市買一些糖和點心,裴念勻喜歡吃的,一見我們來了,也非常的高興,立刻就下去給我們烹茶,劉漓拿了點心讓念戎去裡屋吃去,身處這裡,倒也不必講究太多,我和她,還有輕寒就坐在堂屋的那張桌子前,談了起來。

她先抬頭看了看周圍,然後說道:“我當初在大殿上說那些的時候,可沒有想到,有一天會真的到這個地方來。”

我知道她是指當年申柔誣陷我謀財害命,在公審的那一天,是她出面說起了顏家大小姐的往事,幫我洗脫了罪名,卻沒想到多年以後,她會住到自己所說的這個環境里,想來世事也有些趣味。

我也看了看周圍,笑道:“和嬪娘娘住在這裡,怕是也多有不便。”

“也還好,雖然偏僻了些,但念戎喜歡安靜。”

“那,吃穿用度——”

“這個也不必擔心。靈芝會想辦法。”

她身為一個嬪妃,不可能一點梯己都沒有,就算她沒有,楊金翹也不會生生的讓她們留在這裡吃苦受累,看剛剛靈芝拎回來的大包小包,顯然錢財上是不短缺的。

我又問道:“那這些天,可有太子的一點訊息嗎?”

她搖了搖頭:“沒有,一點也沒有。自從那天太子入了山門,上了書院之後,就再沒有他的一點消息下來了。”

她說著,又看向我們:“那你們此番來是——”

我嘆了口氣,將楊金翹她們離開這裡,路上遇刺的事告訴了她,劉漓微微一震,臉色變了:“她們遇到了危險?”

“是的。”

這時,一直坐在旁邊沉默不語的輕寒突然說道:“和嬪娘娘,這裡,還安全吧?”

劉漓點了點頭,道:“她們特地留了護衛下來,應該是——足以應付的吧?”

她原本應該是不擔心這個的,但現在也有些不確定了,尤其身邊帶着一位皇子,還是一個有些痴傻,沒有正常反應的孩子,危險更是成倍的增加。

她抬起頭來看着我們:“刺客,不會對我們動手吧?”

我和輕寒對視了一眼,輕寒說道:“這裡畢竟是西山,書院里的學生會在周圍巡邏,和嬪娘娘大可以放心。如果還不放心,我可以去跟書院的人說一聲,讓他們盯緊一點這裡。”

說起來,行刺楊金翹他們的人,如果不是有私怨,那目的應該就是為了破壞裴元灝和西川的和談,既然是這樣,那行刺寧妃他們是行刺,行刺和嬪和二皇子也是行刺,難保不會有人把腦筋動到他們頭上。

況且,最近可來了十幾個書院的學生,還有那麼多看熱鬧的。

人多眼雜……

我轉頭對輕寒道:“你回去還是跟蕭玉聲打個招呼吧。”

他點頭應下了。

劉漓看着我們兩,沒說話,正好這個時候靈芝進來給我們送茶,我也有些渴了,拿起來喝了一口:“唔!”

一陣咸澀的味道從舌尖傳來。

我抬頭看着她:“這茶——”

劉漓難得勾了一下唇角:“很熟吧?你們西川不是這樣烹茶的?我小時候來過這裡,也喝過這裡的茶,一直難以忘記,只是入宮之後,西川是宮中的禁忌,這裡的一些事情更不能提起,所以我也沒再喝過了。這一次來,又嘗到了老味道,我讓靈芝也跟人學了這樣烹茶。”

我慢慢放下了茶碗,裡面的茶水晃蕩着,像我有些飄忽的聲音:“原來,和嬪娘娘還是記得的。”

當年我問她的時候,她的態度格外的冷硬,只說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

劉漓自己也沉默了一下,臉上浮起了苦澀的笑容:“有一些事情,我以為自己不記得了,但到了這個地方,看到這裡的風景才發現,原來我只是不願意去想起。”

她說著,抬起頭來看着我,說道:“你也有一些事情,沒有告訴我的。”

“嗯?”

“我的名字。”

“……”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就看見劉漓那張慣常冷若冰霜的臉上,冰霜彷彿都融化了,眼中也透出了一點淡淡的溫柔來:“我的名字,原來是令堂給我起的。”

的確,當初艾叔叔是告訴過我,她的名字是母親給起的。

說起來,她跟西山,跟西川的緣分,遠比別人都要更深得多。

我看着她幾乎已經透着笑意的眼睛,想了一會兒,說道:“那你還記不記得——”

這時,她也幾乎同時說道:“對了,你記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