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這片混沌的黑暗中,鶴連山不由想起了中華民族最最古老的神話。
在開天闢地之前,混沌孕育出的盤古大神也會像這樣在無盡的黑暗中摸索著嗎?他的身軀頂天立地,身體有山川那麼高,呼吸有如風雷,但是在亙古的混沌之中卻仍舊顯得很小很小,像正在羊水中胎動的嬰兒。
直到他摸到了那把斧頭,幾乎是下意識地用力一揮,終於給混沌帶來第一道光。
此情此景下,這個從小聽到的神話再次浮現於眼前,讓鶴連山不禁感慨中國先民的智慧——那個時代尚且沒有誕生現代物理學和量子力學,先民們卻憑著直覺感悟到了宇宙的真相之一,起於混沌,隨後轟隆一聲,第一道光迸射出來,將萬物炸開。
他只是慶幸自己終究不是盤古,至少還知道此行的目的,而這個目的也絕對不是將什麼東西炸開。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只不過是一次和平的、禮貌的,極有風度的談判,或者說是斡旋而已。
是的,不出意外的話......
要是出了點意外,那可就不好說了。
————
兀自嘀咕著,鶴連山注意到前方的視野逐漸變亮了些,雖說放眼望去仍然看不見東西,但好歹算是清晰了幾分。而他此行要找到的目標——那個端莊典雅的女人,側身坐在一塊凸起的石墩上,笑盈盈地注視著面前石桌上的棋盤,美目流盼,若有所思。她將黑色長髮簡單梳攏成一根辮子,搭在左側肩膀上,上下搭配的也不過是些居家衣物,卻因為其本人氣場過於強大而一併得到了提升,一件純黑色的夾襖就這樣披在肩上,顯出幾分慵懶氣質。
當然,比起那種故作姿態的小女生,她的動作相當自然,並不刻意矯揉,像一隻管自己曬太陽的黑色貓咪。
終於,女人抬起頭,眯起眼睛,用混雜著好奇和挑釁的眼光看向他。
鶴連山毫不芥蒂地坐在她對面的石墩上,雙目平視,心神安定。
......
“真虧你能找到這裡來呢。”似乎是因為鶴連山的反應過於無趣,女人很快就膩了,再度將注意力轉移到刻在石桌的棋盤上。她從自己面前的棋簍中拈起一枚黑子,在五指的指縫中劃來劃去,時不時拿黑子輕輕敲擊石桌,發出“擦嚓”的聲音。
“很感謝你給我這次平等對話的機會,南宮先生(雖然面前是個女人,但出於敬意,鶴連山還是願意稱呼她為“先生”)。”鶴連山的措辭十分正式,“到了‘我們這個級別’,這樣的機會愈發顯得彌足珍貴。”
“呵......”南宮問搖了搖頭,不時用黑子摩挲著桌面,“不必客氣,鶴院長。說起來......我那位前夫受了你不少照顧呢,多謝。”
“尹月升嗎......”
“為什麼要加個‘嗎’?”她終於抬起頭,戲謔地笑道,“你覺得我有多少個前夫?”
“這我可不知道,向女士隨意打聽這種事情實在太失禮了,不過嘛......”鶴連山也不是好相與的貨色,當即就掰著手指頭數道,“據我所知,你和尹月升有一個兒子,和伊姆·讓·斯芬克斯又有一個女兒,再加上你那個尚且在基金會實習的三兒子,總共就是三個子女。哼哼......有沒有第四個,或者更多個,我可不敢保證。”
“你真是差勁的男人呢,鶴院長。”南宮問神色微變,用帶點風塵氣的語氣嬌嗔道,“就這麼關注我這個離過兩次婚的大齡剩女嘛?”
“如果可以的話,我真是希望有哪位好心男士能牢牢拴住你的心啊,南宮,如果你能沉迷於情愛,腦袋裡那些可怕的思想或許會消停一會兒......”鶴連山話鋒一轉,“你可知道,你正在試圖做的事情......到底有多麼荒謬、殘忍、不可理喻?”
“是嗎?”南宮問仍然笑著,她的笑像古典的蒙娜麗莎一樣美麗,卻又不是一幅塵封在白紙上的畫。
一顰一笑中,眼眸裡透出的深邃和神秘彷彿深淵,會讓人無法剋制與其對視的**。
鶴連山似乎明白為什麼尹月升和伊姆這種人中龍鳳都會迷上她了。
但他不會。
因為他是影子宇宙,論底蘊,這世間又有誰能與他相抗衡?
“是的。”他略微加重了語氣,重複道,“雖說我和你所處的立場不同,但此時此刻,我並不是以‘安塔列斯學院院長’這個身份,而是以‘宇宙級能力者’的身份告誡你,你的行為,已經跨過了當初定下的那條線。”
“如果真是這樣,就應該有圈子裡的人跳出來提醒我,可惜沒有。鶴院長,迄今為止,向我遞出‘警告’的人......或者生物,加總起來就只有你一個。”南宮問微微偏過腦袋,淺笑著,又從左手的棋簍裡取出一枚白子,“同為宇宙級能力者,你不覺得你有些......‘激進’了嗎?”
“別把我和那些老古董相提並論。”鶴連山冷笑道,“在你找到‘那傢伙’的時候,我還不能完全確定,但這之後你的行為就愈發......明顯,危險傾向更是逐日升高。
我的上級們一直非常重視你,他們的判斷和我基本都差不多——混沌基金會中藏著不少高手,其中不乏宇宙級,但是大多數宇宙級能力者都默認遵守一些圈子裡的‘規則’,像千年烏龜一樣幾十年都未必動彈一下。在活動,並且有強烈活動傾向的宇宙級能力者,目前為止就只有你一個。”
南宮問微微笑著,不點頭,也不否認。
“尤其是這次的事,更加肯定了我對你的看法。”鶴連山略微頷首,看向她的眼神中有毫不掩飾的敵意,“南宮先生......你現在在做的事,很不簡單啊。”
“我做了什麼呢?”她饒有興致地問道。
“那個子彈......是你造出來的吧?”鶴連山眯起雙眼,“將自己的能力隨意使用在這種事情上,肆意改變人類社會原有的歷史進程,這無疑違反了當初圈子裡定下的‘約定’。”
“鶴院長,你真的確定......那會改變歷史進程嗎?”南宮問漫不經心地說道,“如果我用‘水元素’具現化出來的子彈有效,那也不過是殺了一個尚未出山的超警預備役而已,算不得什麼大事。我沒記錯的話,你們學院這屆收了將近百來個學生吧?也就是說,四年之後,畢業的超警會有數百數千之多,死了其中一個......算不上什麼大事。”
“死的那個人是徐少陽,徐琅天的兒子。”鶴連山以陳述的語氣說道,“‘他成為超警’這件事本身,對整個社會都有巨大的意義。考慮到其父親在當今國內外社會上的地位和影響力,此舉或將為民眾做出一個積極正面的表率,說是里程碑也不為過......這一點,我想你不可能不知道吧。”
“你們又要把一個孩子捧上神壇嗎?哈哈哈哈......他真可憐。”南宮問掩面輕笑道,語氣中當真充滿了對徐少陽的憐憫,“就和那個火拳一樣,成為‘第二個’被包裝起來的英雄。事實上又如何呢?只不過會將更多擁有大好未來的少年少女拉入一個永遠填不滿的深坑罷了,鶴連山,這樣的行為......真噁心。”
......
她的鄙夷和輕蔑就寫在黑寶石般的眼睛裡,完全沒有要掩飾的意思。
鶴連山直視著她的眼睛,緩緩開口,語氣平淡,每一個字都充滿了力量。
“我堅信,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雖然我們現在的力量還不夠強大,無法和你們正面交鋒,但我堅信我們才是對的。這個社會需要責任和犧牲,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在‘那一天’之前,為社會挺身而出的人是警察、特情、消防官兵、守護邊疆的戰士、堅守在崗位上的軍人;而在‘那一天’之後,又多了一類名為‘超警’的人。我們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讓這個社會變得更加安全,和你們這些‘看破紅塵’的傢伙不一樣,我深信這是有意義的。”
“......”
南宮問第一次停下手中的事,抬起頭,認認真真地看了鶴連山一眼。
很快她又將眼神移到別處。
“了不起的夢想,鶴院長。”她別有用心地敲打著石桌,“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圍棋嗎?”
鶴連山還沒從激昂的即興演說裡回過神來,一時間愣住了。
“一開始,我覺得國際象棋和中國象棋都是不錯的選擇,現代的軍棋雖然俗了一點,但也不失為一種博弈的手段,飛行棋之流則是完全依賴運氣。但是......你也知道,我不缺時間。下著下著,這些遊戲就沒意思了。於是圍棋走進了我的視野——每一次下,每一次擺出棋譜,我都能從中學習到不同的道理,這就是我深愛圍棋的原因。”
“在象棋中,每個棋子都有它特定的作用——馬走日,象走田,炮隔山,車過河。在這樣的侷限下,每個棋子的作用都被限定了,這就註定了對棋手而言,不同棋子的‘重要性’也是不同的。為了勝利,一些不重要的棋子可以被放棄,比如小兵有五個,必要犧牲掉一個也無所謂,所謂棄卒保車大抵如此。隨著戰況升級,馬、車、炮、象、士,無一不可以讓出去,只要最後能殺掉對方的主帥,就算是贏了。”
鶴連山忽然一個激靈,恍然大悟,看向石桌上的棋譜。
但見......一黑一白兩條大龍,正撕咬得難分難解,整片棋盤佈滿棋子,早已沒有多少餘氣了!
戰況之慘烈、之複雜......竟讓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鶴連山為之一顫。
“你......”
“最開始,我很喜歡象棋,因為它和我的理念最為相符。”南宮問注意到了鶴連山的明悟,但她不以為意,繼續往下說,“在這個超能力者的世界,能力者,就是馬、車、炮、象、士、將、帥,整個人類社會就是楚河漢界。但玩著玩著......我發現其實小小的兵卒也能發揮奇效,但是在這種‘不平等’的戰場上,他們的作用註定沒有剩下的棋子大,所以經常會被忽視。”
“圍棋更加的......平等。”
“在我看來,超能力,從來沒有強弱之分。正如圍棋的棋子,唯有陣營之別,一黑,一白,每一顆棋子的效果都是一樣的。任何一顆棋子在特定的局下都可能成為‘神之手’,也可能成為炮灰被放棄掉,任何一枚棋子都是白方或者黑方佈下的一部分,再無高低貴賤之分。這樣的勝負,考驗的是大局觀,對全局的把握,以及......對‘閒棋’的運用。多少步之前,你走的一步閒棋,或許會成為逆轉一切的關鍵。”
“南宮先生,我真是小看了你......”鶴連山的語氣陰沉下來,“你的閒子,原來早已落下。”
“呵......你用我的兒子作為‘奇兵’來對付我,我又怎麼能不接招呢?”她微笑著,溫和地反駁道,“或許你一開始以為......水元素子彈是殺過楚河漢界的跳馬,繡虎是隔山打過來的炮,但其實你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它們不過是我的‘棄子’而已。”
“真正改變一切的,將是一枚小卒子。”
“和其他棋子一樣的小卒子......我期待著他在這次戰鬥中大放異彩,成為我的‘神之手’(圍棋中用以稱讚棋手絕佳技術的落子)。”
“......我先確認一下,承一是你的親兒子對吧?”自知被擺了一道,鶴連山也只好蹦出幾句爛話來嘲諷,“你確定不是你從哪裡撿來的?”
“前夫的兒子。”她笑盈盈地糾正道,“如果他連這種考驗都通不過......那就註定無法參與‘我們’的恩怨。”
“就讓他成為小卒子的祭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