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路?”李書培冷笑道,“且不說忤逆天命的人是否還有生路可言……閣下到底是哪路的朋友,出來見見。如果要論理,我們也該當面將這個理論論清楚不是嗎?”
風聲蕭蕭。
一聲嘆息從四面八方傳來,其中蘊含著無法言說的複雜心緒。
“你們有沒有想過,這個人早已被文史真人施加了‘神契’,封印在凡人的血脈之中,和他共用一具身體。”那個聲音無影無形,李書培試著去捕捉它的來源,卻一次又一次地失敗了,“這一招番天印下來……固然能將他震得神魂激盪,但負責困住他的這具驅殼也不免受到影響。姬璇和尹承一二人一心同體,你用打神鞭對他造成的創傷同樣會轉嫁到後者身上——我就想問問你,這個孩子做錯了什麼,要遭受此等劫難?”
“你竟然能叫出他的真名?”李書培暗暗一驚,意識到了事情不對勁,“怎麼可能……”
“請不要扯開話題。”
“……”沉默片刻後,李書培緩緩開口道,“你說的這些……是無法避免的,犧牲他一個人,可以換取人間更多人的平安。如果放任少昊之子在人間胡作非為,到時候波及的範圍只會更廣——他被迫沉寂千年,忍受著被困在人類身體裡的憋屈感,天知道心靈已經扭曲到了何種程度。”
“此人不除,必為大患——這也是天庭對此事的態度。”
“動不動就天庭如何如何,人間如何如何……滿口大義啊。”那個聲音不冷不熱地嘲諷道,“這個無辜的男孩從出生至今都沒有做過什麼惡事,殺過幾個人,也純粹是出於自衛,他和你們要保護的千千萬萬普羅大眾一樣,都只是最無辜、最單純的‘人’。與上古叛神一心同體並非他自主做出的選擇,似乎自他出生的一剎,命運就已經定好了一切。”
“對於他,上仙,你們有什麼想說的嗎?”
“……他很可憐。”
“然後呢?”
“沒有了。”李書培定聲說道,“你或許會覺得這很殘忍,很不公平。但是非常遺憾,即便是神仙,也不過是任由‘天道’擺佈的傀儡罷了……只不過是更高級一些的傀儡。我們無法做出完美無缺的選擇,因為這世上沒有完美的事,一切都在於不斷取捨——黎民無辜,這個孩子同樣無辜。當雙方一樣無辜時,我們只好看人數多少來決定幫助哪一方。”
“善惡可以用加減來權衡嗎?”風中的聲音進一步追問道,“一個人生命的價值……就比不上一群人生命的價值。”
“很遺憾,從廣義上來說,天庭認可這種觀點。”李書培淡淡說道,“我對這個孩子沒有個人喜惡,但是很遺憾,真的很遺憾。”
“聽完了我的解釋,如果你執意要幫助他……那我也別無他法。”說罷,他高高祭起手中的番天印,以冷酷到近乎殘忍的語氣說道,“自古以來,為了維繫‘大多數’的穩定,天道之下多得是累累白骨。”
“不缺你這一具。”
……
“上仙,不要弄得這麼殺心騰騰嘛,我們完全沒必要走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風中的聲音緩緩逼近,循聲望去,卻見大橋底下陰影攢動,一個人影從中緩緩升起,踱步而出,畫風簡直和恐怖電影沒啥區別。
來人身材高挑,一身黑色西裝裁剪得體,風度翩翩,同時將西裝下結實的身體輪廓勾勒得恰到好處。清爽的寸頭,腰板筆挺,黑色皮鞋一片鋥亮,渾身上下看不到一點多餘的東西。他走路的方式也盡顯硬派作風,步子跨得很大,臉上自有風度,微笑自若,似乎完全沒把眼前這位天庭欽差當回事兒。
面不改色,心有驚雷。
是個人物。
李書培退了一步,拱手抱拳,“敢問閣下是……”
“鶴連山。”鶴院長微笑著說道,“小子不才,時任安塔列斯學院學院長、超警徵調中心總負責人。”
“……是戰,是和?是時候了斷了。”
“不戰也不和,我們還有第三條路。”不等李書培反駁,鶴連山便連珠炮似地說道,“和我做一筆交易吧。”
“……”李書培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發覺自己竟然無法完全看穿這個人——他就像被包裹在一層太初的混沌中,無法名狀,彷彿夜幕降臨時的大海,無邊無際,風平浪靜的表面下藏著暗礁和漩渦。
“若是你有心救他,只怕我也攔不住你。”他坦然承認道,“何必多費口舌。”
“那樣的話,不過只是一次‘劫法場’罷了。你回去之後可以向天庭如此覆命,樑子也就此結下……下一次,還會有更厲害的神仙從上面下來,我瞭解那幫傢伙,不達到他們想要的目的,他們是決計不會住手的。”鶴連山笑著搖搖頭,“於事無補,我能護他一次,護不了他一輩子。”
“你的交易怎麼個做法?”
“很簡單……”鶴連山露出奸計得逞的笑容,“你們緊咬不放的理由,無非就是害怕他作惡,對吧?”
“那麼,我會用盡全力引導這個孩子走上正道。”“這一點我不懷疑,可是姬璇呢?”李書培質問道,“萬一他又像今天這樣突破封印,跑到人間來為非作歹……你怎麼辦?”
“一樣。”鶴連山的語氣裡有種理所當然的感覺,“我說的‘引導’裡也包括這個上古叛神。”
……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在巨大驚愕的衝擊下,李書培反而笑出聲來,“你覺得,一個從千年以前就開始為惡,忤逆天道,甚至遭到舜帝放逐、被貶為兇獸的人……還能被你引導回正道上?要是真的這麼簡單,他的問題就不會困擾這麼多人了!”
“當然可以,至於你們為什麼不去嘗試……恐怕是因為你們從未想過吧。”鶴連山的語氣十分平淡,但這份平淡中,分明有一種深刻的鄙夷和不屑,“一旦被你們判定為‘忤逆者’,就相當於打上一個不可磨滅的標籤,他就是你們的敵人了。你們不會想著改變他,而是盡一切努力殺死、囚禁或者封印他——好像他和你們是兩種完全無法溝通的物種。”
“事實上呢?”
“姬璇對天庭刻骨銘心的仇恨,究竟又有多少是你們一手促成的?”
————
“……當然嘍,這傢伙生性頑劣叛逆,數千年的對立也讓他對天庭積攢下不少怨懟——本來沒仇也有仇了。想改變他,註定不可能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下一刻,這傢伙又放軟了語氣,喜笑顏開,讓人不禁懷疑方才那幅嚴肅的表情是不是幻覺,“即便是我,也得做好打長久戰的準備。”
“你打算怎麼做呢?”李書培不禁來了幾分興趣——他覺得眼前這個人介於人和神之間,他本身的力量同神明無異,卻又不像神仙那般徹底拋棄了七情六慾,“就算你說的再漂亮,他也是一個神格極高的神明,擁有凡人無法企及的智慧。一般的話術對他是沒用的。”
“我沒準備用話術……”鶴連山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姬璇,“上仙,告訴我,你看到了幾個人?”
“……”李書培認真思考了一會兒,“理論上來說是兩個。”
“他們兩一心同體,這就意味著不僅姬璇可以影響到尹承一,尹承一的思維同樣會影響姬璇。”他緩緩開口道,“我們大可以用這一點做做文章。”
“自從被文史真人封印後,他已經在人類的身體裡呆了近千年——這幾千年,他看不到、聽不到外界的一切,無事可做,卻又無法陷入長久的沉睡。一直到2050年4月20日,大世降臨,因為一些契機,他終於得以解放,和這個男孩共享五感。或許可以這麼說,尹承一是這千年來他接觸到的第一個‘鮮活生命’。他們共享的不僅僅是感官,還有更深沉的思想……以及心靈世界。”
“通過他來影響姬璇,是完全有可能的!”
————
這一次,李書培長久地沉默了。
揮揮手,風火輪和番天印接連散去,這個舉動也讓鶴連山暗自鬆了口氣——至少這說明,談判有了那麼一線希望。
……
他閉上雙眼,昂首,像是在和傾聽某種來自天外的聲音。
四周萬籟俱寂。
“……”
“……”
“……”
……
宇宙深處,十種天干本氣開始交匯——它們以這種形式相互交流,其信息交換速度比人類認知中的任何一種都要高效。
就算是鶴連山這種實力的人,也無法洞察到這場高速信息交互的具體內容。他只能大概知道李書培正處於一種類似“靈魂出竅”的狀態,庚金本氣引發了一種更加深層次的“共振”,即便以他這個相當高水平的心靈術士來看,破譯難度也是高於青天。
是死是活……就看這一遭了。
他緊了緊拳頭。
————
約莫三分鐘後,李書培緩緩低下了頭。
這一次長談似乎徹底抹去了他的情感,這個少年再度變得面無表情,看上去像一個精緻的機器人。
作為眾天干的代表者,他提了一個不算過分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