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家門,迎面揚起的灰塵直衝上來,弄得尹承一連打兩個噴嚏。
他連連揮手,將灰塵驅趕開去,才敢進門。屋子裡倒是和走的時候沒啥區別,門口的鞋櫃上堆著的一疊雜誌既沒有增多也沒有減少,只是上面的灰塵厚了些。從這些積灰來看,自家老爹在這段時間裡並沒有回家過一次,這讓尹承一在失望之餘也有些欣慰。
沒回過家,也就不可能發現自己不在家……他就不會知道自家兒子已經被安塔列斯學院招走,順便在鬼門關前走了兩遭。
天底下沒有一個兒子願意讓自家老爹操這種心。
“我的天,這也太亂了……”踱進自己的房間,看著被子像爛泥一樣癱在床上,尹承一不禁發出如此感慨,“仔細一看,這個房間比學院的寢室還要小,而且亂的一塌糊塗。特別這個老舊的筆記本電腦……”
“不對啊,這真是我的家嗎?怎麼感覺……”他還轉了兩圈,臉上掛著一幅懷疑人生的表情,“破的我都有點不認識了。”
“有個成語叫樂不思蜀,聽過嗎?”大蟲忽然睜開獸瞳,在心聲中懶洋洋地說道,“我看和你現在蠻像的。舒服日子過慣了,一回到自己的狗窩就開始百般嫌棄……殊不知,金窩銀窩,都不如自家的草窩香啊。”
“原來你在啊。將近有三十多天沒來煩我,我還以為你已經像被潑在地上的酒精一樣自然揮發了。”
尹承一沒好氣地說道,一邊自發開始整理床鋪,試圖把看上去亂作一團的臥室弄得整潔一點。
雖然這裡比不了學院宿舍,但起碼……不能生活在這種和狗洞無異的地方。他尹承一現在也是學院英雄了,多少要有點英雄樣子,你見過哪個英雄的房間是這幅德行的?
怎麼離家的時候就沒覺得房間裡這麼亂呢,真是個不解之謎……
大蟲把他的改變看在眼裡,呵呵一笑,也不多做評價。
“在你過的風生水起的時候打擾你……呵,我可不是那麼不識趣的人。”他不懷好意地笑了幾聲,“一般來說呢,我比較喜歡看人倒黴,尤其是看好人倒黴,好人春風得意的時候我默不做聲,等他們倒黴了……我就重拳出擊。”
“你的興趣愛好真夠惡劣的。”尹承一整理好了被褥,索性往床上一躺,閉上雙眼,“嗯……到底還是睡慣了的床好。”
“你看,人類就是如此戀舊的生物,你們總是需要一些精神支柱才能活下去。”大蟲的笑聲中飽含諷意,和以前別無二致,“要不是因為你的父母從小就不在,你對這個‘家’的眷戀程度將會是現在的幾倍,說真的,這一點我倒是很感謝他們。”
“孤獨讓你了無牽掛,而一個了無牽掛的人……很難被什麼東西威脅。”
尹承一的神情黯淡下來,回家的喜悅也被這一句話沖淡了不少。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對“回家”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多少感覺,只是強行用催眠一樣的方法施加心理暗示。因為在從小到大的教育中,“遊子歸鄉”這種事都蘊含了無比強烈的情感。初中的古詩文,十首裡面能有一半是借景抒情,抒發的都是作者對家鄉的四年,尹承一曾經寫這種答案寫的都要吐了。
所以在他的潛意識中,回家應該是一件非常美好、非常幸福的事,其實他一路上也是如此催眠自己的。
結果一到家……發現也就這樣。
家裡連個活人都沒有,一推開門,整個家都是冷的。或許唯一值得稍微留念一下的就是枕頭上的味道,多多少少算沾了點兒人氣,其餘……甚至都沒有學院宿舍裡的配置好。
想到這裡,尹承一感覺一陣陣黑色的思潮翻湧起來,大量負面情緒衝上腦門,導致精神壓力值也開始緩步上漲。他甩甩頭,像是要把這些消極的念頭甩出去,但他發現自己的床就像一個滋生惡念的溫床,只要躺在那裡不動,都不需要做什麼,那些消極到可怕的思想就會像毒蛇一樣纏上來。
他一咕嚕起身,倉皇逃出了自己的臥室,一路跑到客廳,抬手,猛地一下將窗簾拉開。
“刷————!”
久違的陽光灑進室內,多少有了點人的味道。
“呼……”看著夕陽落日,一個巨大的火球緩緩墜向地平線,他的神經總算放鬆了幾分,軟趴趴地坐回沙發。時值寒冬臘月,太陽落山得格外早,儘管外面已是這幅光景,尹承一也感覺不到飢餓。
視線向窗外投去,火拳廣告牌仍立在那裡,畫上的他冷酷地沉默著,威風八面。
尹承一突然笑了,他覺得這一切都很荒誕——兩個月的時間,自己竟然已經跟這個無數人心中的大英雄一起跳了一支舞,他還將自己視作“唯一可以相信的夥伴”,這是何等殊榮!僅僅兩個月,他經歷過的奇幻事件便足以成為一輩子吹噓的資本。
他的生活已經天翻地覆。
而過去那種和平、輕鬆的日常生活,似乎已經註定要遠去了。
————
“嗡……”
正在他緬懷過去之時,兜裡的新電話忽然震動起來,抽出來一看,方才的頹廢氣息一掃而空。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坐直了身體,順便將弄皺的衣服整理一番,正襟危坐,彷彿接這通電話本身就是個了不得的儀式。
“到家了嗎?”
電話接通後,這是男人說的第一句話。
你現在在哪裡?
你現在怎麼樣了?
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不回來?
你知道我被大學錄取了嗎?
……
“……剛到。”
尹承一隻覺得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是湧到喉頭,卻只剩下這兩個最簡單的字。這是他和父親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不想打破。從他有記憶開始,父親就經常加班加點,回家的次數屈指可數,最近幾年更是連不定期的電話都很少了。以至於在他的記憶中,家中只有自己一個人才是正常的,人多了,反而吵鬧。但他不想表現出來,不想讓這個陌生的男人覺得自己需要他。
其實他和母親一樣,無法勝任“家長”這個身份,只不過他比起自家老孃多少有點良心,沒有拋下家庭一走了之。
不過……區別不大。
反正都是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
“最近成績怎麼樣?”
“還行。”尹承一模模糊糊地應付道,沒有和他說自己被安塔列斯學院錄取的事情。
他不太想讓父親知道自己是個超能力者,因為這十七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即便是現在也不值得改變。
“錢夠用嗎?”
“夠。”
“寒假什麼時候開始放?”
“二月份吧。”
“學校要補課嗎?”
“暫時沒有通知。”
……
於是電話裡又沉默了,這對父子每次通話都是這樣,大段大段的沉默,期間基本以兩人猜測對面在想什麼為主。長時間不在一起生活,導致根本就沒有多少共同話題,想交流都無從下手。
“一切都好嗎?”
“……”尹承一沉默了,按照慣例,當父親問出這個問題時,就代表著談話已經接近尾聲。
只要他接下來回答“都好”,他就會說“好,再會(杭城方言)”,頂多補一句“學費已經付好了”,最多最多再來一句“生活費不夠來找我”。但其實這些都是廢話,在仕月中學唸書的時候,他有過幾次因為缺錢而不得不缺席班級活動的經歷,但從未因此找過父親。
電話打過去,永遠是沒人接的。
“都好。”
“是嗎?”
然而這一次,父親的回答出乎意料,“可是你很久沒有更新朋友圈了。”
“這……”尹承一有些意外,他沒想到父親竟然會看自己的朋友圈,“最近沒什麼好發的。”
“哦……好。今年工作特別多,過年的時候我可能也回不來了。”電話那頭的聲音依舊沉穩,完全不為所動,“你自己注意身體,再會。”
“……再會。”
尹承一掛掉了電話,發覺自己的內心並無波動。
對啊,只是今年過年的時候見不到一個平時也見不到的人而已,有什麼可難過的?
隨著老爹回來的頻率越來越小,他其實早就料到了這一天。
————
青海。玉樹州。cd縣。雜朵鎮。
尕朵覺悟雪山。
站在山巔的銀胄默默掛掉了通訊,隔著機甲,向下眺望,白皚皚的雪原和遠處尖峭的山峰相映成趣。機甲自帶保溫功能,他自然無法體會到在十二月站在一座雪山頂峰上被冷風颳是什麼感覺,那寒風陣陣,跟小刀子沒區別。他只是將鏡頭拉近再拉遠,仰頭看蒼穹上飄忽的雲朵,感慨萬千。
“要是這不是一次任務,而是旅遊……能和兒子一起來這裡……該有多好。”
“好了嗎?”一旁的正氣出聲問道。
“嗯。”銀胄點點頭,將機甲狀態調成戰鬥模式,視野中的所有界面在瞬間變為紅色。
“承一怎麼樣?”
“沒怎麼樣。”銀胄淡淡說道,“我和他說今年過年不回去了,讓他自己注意安全。”
“你應該多陪陪他。”正氣忍不住說道,“你是他的父親。”
“別傻了,塔羅會的人哪有這麼好對付。他們把營地駐紮在這片雪山裡有些年頭了,肯定有數不清的機關。”銀胄輕輕一笑,“這一趟我回不回得去都不知道,等他習慣沒有我的日子,我就算死在這裡也無妨了。”
“你總是那麼悲觀。”正氣搖搖頭,一臉你小子無藥可救的表情,“這句話聽你說了不下幾十遍,沒一次兌現的。”
“是不是悲觀……誰知道呢?”銀胄定定心神,將目光轉向眼前的雪山,“我們開始執行任務吧。”
一聲令下,視野中多了十五個被特別標註出來的紅色圓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