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炽瞳修罗》 笨两点的小傻

家……

這個字一出口,尹承一終於恍然大悟,隨即一陣難以抑制的辛酸湧上了心頭。

他自己在杭城是有家的,但那其實不能稱之為“家庭”,頂多只能算一間擋風遮雨的房子。一年到頭三百六十五天,絕大多數時間裡這間房子都是冷的,只有他一個人住在裡面。每天放了學,尹承一都會有意識地在街上逛一逛,晚點回家。其實對他來說早回家晚回家根本沒區別,要是攢夠了錢,甚至可以在外面住一晚上都無所謂,因為家裡沒人。

沒人,也不會有人給他留燈。

打小他就一直無法體會到書上寫的“家的溫暖”、“家的溫馨”,在他看來,這些故作矯揉的文學作品都是天方夜譚。家怎麼是暖的呢?除非你去把暖空調打開,其他時候,家都像生滿青苔的圓石一樣又冷又硬。

直到今天他才忽然發現——有些人,就連這個又冷又硬的居所都沒有,他們的一切都在“那一天”被奪走了。

兀然一身在天地見飄零,宛如浮萍。

————

“老王,你說‘到家了’,難不成是指……”

“就是字面意思。”王承乾轉過去,凝視著眼前已經蒙了一層灰的城市,地平線灑下的陽光總算讓它看起來不那麼猙獰了,“看到前面那個十字路了嗎?那裡原來應該有紅綠燈,現在不知道為什麼沒了……左轉,沿著路走大概五六分鐘,就到我家了。”

“這裡?”雲小白明顯遲疑了一下,但老王難得流露出這種情緒,她也不好把懷疑表現得過於明白,“可這裡看著不像住宅區啊。都是一些商務用的大廈,商業中心之類的。老王,你會不會是……記錯了?你看,已經過了十七年,一些地形建築也在和海獸博弈的過程中被遠程破壞了,記錯也很正常。”

“不會錯的!”

王承乾忽然抬頭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這一眼中蘊含的兇戾和暴躁讓雲小白心驚肉跳,不由自主地往後退。

也許是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太過突兀,老王很快低下頭,深呼吸了兩秒鐘,這才將語氣放軟,略帶歉意地說道,“我的意思是……一路上我一直在對比,地圖和我記憶中這片城區的分佈基本都能對上。嗯……我對自己的記憶力還是有點自信,一般來說,不會出錯的。”

“你冷靜點。”朱伯特難得正經起來,語氣往下壓,同樣低沉得嚇人,“就算這樣,就算你沒認錯,你總得說說回去幹嗎吧?還有啊,海獸分明是十七年前登陸的,為什麼你卻說自己是十年前逃出來的,這中間的七年又是怎麼回事?”

“……你不是這個國家的人,有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情,不知道也無可厚非。”王承乾嘆了口氣,開始以難得的第一視角解釋這七年間究竟發生了什麼,“‘那一天’登陸的海獸並沒能吞掉整座尚海,畢竟……它本身就是一座非常大的城市。”

“收到尚海市的求援後,立馬就有大批的武裝部隊趕來增援,因地制宜,在街道上搭建起部分掩體設施,硬是用人力頂住了接連幾波海獸猛攻。當時還沒有熱射線這麼高級的東西,戰士們對海獸幾乎一無所知,因此只能拿人命去填……這場防衛戰的慘烈程度不是我們能想象的。”

“好在,終究是抗住了。”

“上面的大人物們並不打算如此輕易就放棄尚海,於是,一部分部隊宣佈長期駐守在這裡,部署兵力,並且建造更加堅實耐用的基地、防禦工事以及戰壕,將更多武器往這邊調配,組建成臨時戰線,做好持久戰的準備。”

“當時的規劃是這樣的——至少我們聽到的是這樣:絕不能放棄一寸土地,一寸都不行!名為‘國家’的產能機器全力開動起來,將軍工方面的產出加到極致,源源不斷的武器和設備送到這座城市,就在這兒、這兒……”王承乾虛指了一下前方,踉蹌幾步,嘴角竟然揚起一抹笑意,“越來越正規的臨時防線被組建起來。當然,不如現在的鋼鐵長城這麼宏偉,但在當時看來也已經很厲害了。一時間,這裡成了抗擊海獸的第一線,國家也很重視,要人給人,要資源給資源。”

“在那段時間中,他們應該是想一步一步把戰線鋪到海邊,將海獸趕回它們來的地方。戰線後方的城市依舊是可以住人的……比如我們一家,就生活在那半座沒有被海獸統治的城市裡,開了家麵店,就這麼湊合著過唄。就算遭了海獸,尚海依舊是尚海,總能過下去的。”

“結果……”

說到這兩個字時,王承乾的嘴囁嚅了一下,他舔了舔嘴唇,聲音開始不自覺地恐懼。

他害怕回憶那一天。

“……結果,防禦工事在某一天忽然被放棄了。軍隊的人開著軍用車,用大喇叭在城裡奔走相告,說這裡不再安全。國家在主要以合成特種鋼為代表的眾多技術上有了新突破,準備建一座更加高大、更加全面的防禦工事,現在進行統一組織的戰略性撤離。讓我們在軍方的護送下有序離開。”

“於是天下大亂——對我們來說是這樣。”

“這件事發生沒多久,當天下午……海獸就像嗅到了人類的恐懼一樣,開始組建成隊伍,不斷衝擊防線。它們的數量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多,準備撤掉的臨時防禦工事被一道接一道地突破。那天晚上,夕陽逐漸落下來,海獸的嘶鳴若隱若現……人群在驚恐中散開了,我再也看不到我的父母,拼命地跑、拼命地跑……”

“後來我得救了,倖存者中,卻沒有我父母的名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像個喝醉酒的人一樣搖擺不定,抬手扶額。手掌中忽然傳來一陣溫潤的觸感。

“……”

低頭一瞥,正好與凌如月那雙充滿靈氣的眼眸對上。

他疲憊地笑笑。

“抱歉……我一直沒和你們說,也不想說。”

尹承一不禁動容:記憶中的王承乾是多麼硬漢、多麼倔強的一個人,彷彿渾身都是用鋼鐵鑄成的,從來不知道退縮。但他也是人,也有喜怒哀樂,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那麼冷漠。只是在他們的故事開始以前,老王便已用冷峻的面容將這段悲傷往事徹底埋葬。

“原來是這樣。”徐少陽的語氣也放緩下來,他無法體會這種剔骨切膚之痛,但多少明白了王承乾此刻痛苦的心理狀態——這十年來,鋼鐵長城立在海獸和之間,充當人類社會唯一的防護層,尚海也因此被列入禁區,他甚至沒有機會回故鄉看一眼。

對於一個人來說,這是何等悲哀而又無奈的事情。

也許這正是他精神失常的原因之一。

“可是我們一碼歸一碼,任務本身才剛剛做到一半呢……說一半都有點誇張了,這才第一天。”瞭解到實情之後,朱伯特的聲線也不像方才那樣低沉了,“我們也不可能讓你一個人掉隊吧。”

“這倒是無所謂……”小白轉頭遙遙看了一眼沙灘的方向,似乎是在心算小隊和目標物的距離,以及中間可能會遇到的層層阻礙,“如果我們能保持今天這樣的步行里程,大概只需要四天就能抵達沙灘,時間怎麼算都是夠的,沒必要掐的太死。至於到了沙灘之後該怎麼選擇,那得等看過那邊的情況才好做決定。”

“也就是說,我們不缺時間,對吧?”凌如月立刻興奮地蹦跳起來,握著他的手不住地搖晃起來,“讓木頭難得回一次家也沒什麼問題嘛。”

“今天中午,我們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下午又馬不停蹄地趕路,消耗了大量體力,亟需一個安全的落腳點進行補給。現在差不多是下午四點,倒也不是不能繼續走,只是……”徐少陽開始分析眼前的局勢變化,“如果那裡原來是你家的話,起碼地形之類的能稍微熟悉點吧,也算是在安全性上有所加分。”

“承一,你說呢?”

“……承一?”

————

尹承一默默地盯著不遠處街邊的鐵欄杆出神——欄杆表面早已佈滿了鐵鏽和灰塵,乍一眼看上去,沒有任何值得注意的東西,大家也不知道他在看些什麼。

“你怎麼了?”雲小白走上前去,笑著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和剛才的老王簡直一模一樣……你老家又不在這兒。”

“……老王。”尹承一神色凝重,全然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你剛剛說的,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對吧。”

“沒錯。”

“那真是奇怪了……”

他緩步上前,嘴裡不住地嘟囔著什麼,最終在欄杆的盡頭處站定,沉思。

“那這是什麼?”

眾人湊上去看,卻見滿是灰塵的欄杆上忽然多了一處略顯乾淨的地方——唯獨那塊區域的灰塵和其他地方不同。再仔細看,這片印子紋路分明,不需要怎麼專業的刑偵知識,大家都能辨認出這玩意兒是掌印。

人的掌印。

雖然只有半個。

它就這麼突兀且孤零零地存在著,周圍也沒有其他線索,卻彷彿已經說明了一切。

“不可能,這不可能……”王承乾的呼吸急促起來,瞳孔無神地放大,像是見到了什麼不可名狀之物,“這,這到底……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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