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燦金的毫光,本來一抹,繼而一片,而後無窮無盡……一時金光壓烈陽。天上地下,無處不是刀勁。
中山渭孫不僅耳識被撕裂,視野也被這燦爛的金色所斬開,心下駭然!
都知鬥昭這樣的蓋世天驕,修行是一日萬里。每一次為人所知的戰績,都已經是他身上過時的戰力表現。
但為什么能強到這個地步?
黃舍利的強大他一直知道,但也會安慰自己——絕巔神通,運大於力,這是生而不同,非勤苦能救。
其實從小到大,他並沒有比黃舍利差多少,反倒是在修行境界上,一直小有領先……差距恰恰是在黃河之會後才拉開。
神臨之後,便越來越遠。
“我如神臨”是天人之隔,也是天驕和天驕之間的分水嶺。
雖見黃舍利一步步走遠,他卻自覺只是迷障在前,一時之怠。待得堪破此障,見世之真,他又如何不能窮千里之目,見證無限廣闊的未來。
這次親身涉險,垂釣羅剎明月淨。雖是因陳算之死而起,再加上先前三分香氣樓之前圖謀覆荊的算計,國恨親仇合一筆……也是他自視天驕,並不覺得那尊聖級,是不可抵達的高處。
如姜望在天京城所說——不過是我必然途經的風景。
天驕自有天驕之志。
但如今。如今他已見世之真,方見金陽懸高天,始知天高在何處!
這時候他才真正生出駭意來——何以我敢小視羅剎明月淨,敢以此身垂釣,敢以此識設局。
這樣的鬥昭,一刀叫他看到了天高地厚的鬥昭,也只能作為羅剎明月淨的圍攻者之一……他能夠擋下這個女人嗎?
中山渭孫已然洞真知世,但到今天才開始真正認清自己,到此刻才真正理解,以布纏眸的項北,當初在度厄峰下跟他說的那些話。
他閉著一隻眼睛,圓睜著另一隻。以神通之力在眼白處交織出黑色的囚鏈,有南明離火燦耀於其上,好似朱雀穿林飛。焚熾出自痛楚而源生的典獄之力,令得他能夠清醒地注視這一切——
盛國的天空,出現了一幅千古未逢的奇景。
一株株的桃樹,竟然盛開在天空。
無須超凡修為,凡夫抬眼能見。
人間正是炎炎盛夏,天上卻是爛漫早春。
洞天寶具,【桃花源】!
那囂狂燦耀的金光,都開在了桃花上。
萬里桃林都披金,煙粉色的桃花瓣,顫著金色的毫芒,華美之景,如夢所織,令人迷醉。
而後這綿延萬里之桃林,足有一半桃樹,齊根而斷!
有一片真實不虛的桃花,輕飄飄的落下來,恰恰貼在中山渭孫的眼睛上。
他將這片花瓣摘下來,眼中所見,是一望無際的晴朗的天空。
旭日依然在,人間未滄海。
人面不知何處去。空中飄飄,不過百瓣桃花。
羅剎明月淨連一句狠話都沒有留下,但畢竟她也沒有被留下。
惜月園還是那座雅緻的園林,耳中聽得風聲,呼吸聲音,遠遠的談笑聲——盛國的齊涯他們還在喝酒行令,不過是一次微醺,一個打盹。
庸人無意中打發掉的時光,已經足夠一個波瀾壯闊的故事發生。
可惜結局沒有寫得太好看。
已經千鳥投林去。
中山渭孫轉回頭來,看著他此行唯獨的“一鳥在手中”——被羅剎明月淨遺落在此的邊嬙的極樂元神。
羅剎明月淨逃得太倉促,不僅沒能帶走邊嬙,連滅口都來不及……但一眾絕巔屠聖的籌謀也終究成空。
中山渭孫說不上自己此刻的心情,只覺山高又水遠。他的目光從邊嬙身上挪開,這已經是一顆毫無意義的棄子了。
他看到負手立高穹、明明一片衣角都沒斬到,卻比所有人都遺憾的當世最年輕武道真人。
此君姿勢擺得很漂亮,眼神十分唏噓,但沒有說話,也不知是不是沒有想好詞。中山渭孫在心裡給他配的臺詞是“唉,慢了一步,奈蒼生何。”
他當然也看到那囂狂驕烈的鬥昭——
不過鬥昭沒有看他。此君沒能留下羅剎明月淨,也不在此停留。沒有跟任何人寒暄的意思,隨手一刀,劃開天隙,便踏入其中,消失不見。
“唉等等,帶——”鍾離炎喊了一半又停下。大概意識到這樣並不體面。
他負手高空,俯瞰中山渭孫:“兄弟,往後莫要如此衝動。以後青山明媚,人生大有可為——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說著縱身作電光一閃,消逝於遠穹。
中山渭孫的心中,此刻茫然未褪,但想到跟鍾離炎交朋友,是陳算給他的最後一個人生建議……還是追著寫了一封鶴信,情真意切地感謝好兄弟帶人來助拳。
“沒事,這我小弟來的,隨便使喚!”——‘鬥小兒’如此回信。
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以後有鬥昭在場,不要發鶴信。如今豺狼當道,庸才竊名,世上敢說真話的人已經不多了,切記保護好你我的身份。”
中山渭孫回信:“太虛幻境理當尊重個人隱私,太虛閣員們應該也不會偷窺咱們的信件。”
對方回曰:“有些人的素質說不準。”
遂擱筆。
面無表情的黃舍利從那幅畫裡走出來,面如金紙的東天師才翩然落地。
面上有一道血痕的唐問雪,提著猶在滴血的狹刀,終於顯現在空中——那應當是羅剎明月淨的鮮血,可惜一顆顆血珠都靈光褪盡,什么有用的信息都沒有留下。
拽著一把斷弓的曹玉銜,半蹲在地上,身上的輕甲已經碎掉了大半。
中山渭孫心頭一凜,急促地抬眸四望。
“哭喪著臉給誰看?”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把他懸起的心按下。
手拖蛇矛,渾身黑氣繚繞的中山燕文,就這樣以他為杖,撐在那裡。氣息雖虛,畢竟笑罵道:“老子還沒死呢!”
而後便是沉默。
一群翻手為雲覆手雨的大人物,齊聚於此,大張旗鼓地圍殺一個常常被人輕視的青樓首領……最後徒然無功。
這當然是一場失敗。
他們哪個人的出手,都是應該創造更多價值,彰顯更多意義的。
“我的問題。”唐問雪主動道:“我對羅剎明月淨的實力預估不足,一開始有所保留,沒有第一時間爆發最強手段,叫她有了強行脫戰的機會。軍庭會議裡,我會承擔責任。”
“怪我那一箭急於求成——”曹玉銜小心地將斷弓收起,準備回去找人修復:“以為能將她釘死,反倒推了她一步……終歸踏足武道絕巔後,我還沒有真正感受這種層次的廝殺烈度,對自己的認知不夠精準。”
“是我正面被擊破了啊。”身材高大的宋淮,搖了搖頭,臉上並不深邃的皺紋裡,終究有了幾分苦澀:“老夫修道這么多年,枉尊東天師,竟然完全不是羅剎明月淨的對手。本以為這么多年苦修,道質渾成,雖未稱聖,也相距不遠……事實證明,一線就是一重天。”
“若是和她狹路相逢……”
他沒有說下去,但大家都知道那結果。
今日這一戰,大家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但吃虧最為嚴重的,就是正面阻擊羅剎明月淨的宋淮。那一顆顆道質星子……化作漫天星辰的【上清玄宸】,被羅剎明月淨擊落了大半。
要重新熬練出這般光景,不知要有多少年月。這幾是腹心之創!
“不能這么說。”中山燕文開口:“此戰您承受的壓力最大,損失最重,和一位登聖的強者正面對轟,一步不退……怨誰也怨不到您身上。”
“說到底,雖然此前一直有聲音說羅剎明月淨已經在謀超脫,但我們都還是因為三分香氣樓的名聲,小覷了這個人。”
“雖則花柳煙街,分明人之本欲。怎敢沒有敬畏之心?”
“我家這小子,眼高手低。我等也是以霸國之尊自傲,藐視大宗,以為天下英雄,不過如此,儘可任意拿捏。吃這一回教訓,也是應當。”
“就像這次黃河之會的成績……咱們早該警醒了!”
中山渭孫心中明白,爺爺說的或許是事實,但更是為他這次的設局做挽救。
畢竟下了這么大的工夫,出動這么多強者,最後還是沒有留下羅剎明月淨。
區區一個邊嬙,他單靠自己拿下……都不夠擺功。
總不能這樣寫戰報——荊國幾位絕巔齊出,佈下天羅地網,怒擒三分香氣樓一位天香美人!
總歸是要有人承擔責任的。爺爺已經開口批評,反倒就不會真的有板子往他身上落。
“千錯萬錯,都是小子的錯。”中山渭孫誠懇地道:“小子不知天高地厚,湧了幾斤熱血,灌了幾口黃湯,便覺世間無事不能成,膽敢圖謀這等強者,確實是不自量力……”
“人已經被你釣出來了,是我們這些所謂站在現世絕巔的人,武不足以殺敵,力不足以擒賊。哪有怪你的道理?”曹玉銜擺擺手:“荊國沒有推責小輩的傳統,你就不要說這些沒用的了。”
他又沉吟:“東天師和長公主損了多少道質,羅剎明月淨壞的只多不少。這一戰雖未功成,畢竟將她重創,至少折了她百年苦修。想她短時間內,再不必有超脫的圖謀。無論那【禍國】是否為真,這人的威脅,也至少可以放到神霄之後再來考量。”
“最好是如此……”宋淮長嘆一聲,終是自去了。
再不提陳算的死。
……
……
濃烈的色彩在虛空淡化,一抹一轉,又成了窈窕姿態……
色彩交織的羅剎明月淨,靜懸此間。
這是一片無際的虛空,沒有方位,也不存在時間,因果隔絕,天機不透。
“計劃正在穩步推進,你為什么突然逃走?”一個年輕的、富於激情的聲音,在此間響起來。
“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羅剎明月淨淡聲道。
“我是問……為什么?”那聲音猛然迫近了,帶來清晰可見的、似乎這片虛空都難以承受的重壓。
色彩立即鋪開!於虛空之中清晰存在!
羅剎明月淨一霎聲冷似鐵:“神俠,你以什么身份來質詢我?我可不是你們平等國的人,也不在乎你的狗屁理想。我們只是合作的關係,從來也不是你的下屬——你還能不能談?不能談就換聖公或者昭王來。”
虛空之中神俠的聲音緩了緩:“世道艱難,人間逼仄,咱們也是不得不攜手。本座並沒有責怪樓主的意思,只是不願錯過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
羅剎明月淨卻沒有就此罷休。
“世尊沒了,【執地藏】敗亡了,你也變得偏執了……祂死到你身上去了?”
她恨聲道:“今天是我距離超脫最近的一次,我難道願意放棄嗎?我損失的道質,被鬥昭斬了一刀的桃花源,都不知去哪裡彌補——你一個尚未進場的,一文未損,毫釐不失,倒在這裡這裡指指點點!”
神俠的聲音道:“按照事先約定,所有的損失都由我們分擔。【桃花源】昭王能夠幫忙修補,即便是你的道質……”
“事已不可為!不可為了!明白嗎?”羅剎明月淨厲聲打斷他:“我難道不想一舉覆荊,得證【禍國】,踏足超脫?”
“你們再怎么分擔,我的修行也受到影響了。”
她嘆息:“我要怎么說你才肯明白?計劃出了變故,非人力能挽救。”
“相比於計劃,不過是多了一個鬥昭,一個黃舍利……”神俠的聲音頓了頓,多了幾分肅冷:“殺了黃舍利,黎國吞荊更容易實現。”
“黃舍利出現,代表黃弗也隨時會來。至於鬥昭……”羅剎明月淨怒而生笑:“我們謀荊罪景,還要把楚國也捲進來嗎?”
“本來只是涉及荊國絕巔,對黃舍利倒也有所準備。但鬥昭都來了,他不止代表楚國,斬我的那一刀,說明整個太虛閣都有可能牽扯進來。他們背後糾纏的豈止是一方勢力?”
“風險太大,已經超出了我們的容錯空間。”
“投入越多,可能輸得越慘。”
起伏不定的色彩河流,闡述著羅剎明月淨不平靜的心情:“不是我要放虎歸山,是我不得已斷尾求生!”
神俠的聲音道:“我只是覺得……你走到了超脫門前,反倒失了幾分當年生死不顧的勇氣。羅剎,我們總說來日方長,可來日真的還會有機會嗎?”
羅剎明月淨冷笑:“咱們幾方合作,你只想著自己,這是合作的態度?這是平等的真義嗎神俠?”
色彩的河流呼嘯在這片虛空裡:“你這舉世為敵的瘋子!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根本不在乎我能否成功禍國,更不在乎洪君琰能不能吞荊成就霸業……你只想天下大亂!”
感謝書友“李小跳”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884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