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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鼓響,飛檐斗拱、碧瓦朱甍的大安宮只剩無聲輪廓,端正宏偉的宮殿在暗夜中漸消為無形,只有宣德殿檐下晦暗的宮燈搖晃微閃,為守夜的宮人照亮寸許之地。

風吹的殿門輕微晃動,掀動案前的畫卷,昭仁帝用手指按壓住的畫軸,不知不覺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之中。

楊德安垂首立在一旁,暗暗嘆了口氣,如果敬憫皇貴妃還在,皇上一定過的比現在開懷,可惜,敬憫皇貴妃死了,什麼都沒留下,皇上甚至沒見到她臨終一面。只能偶爾拿出這幅《臨江雪》,聊以慰懷。

“你說,阿雪心中可曾怨恨林家?”

深陷回憶的帝王突然出聲,楊德安連忙回神,躬身道:“敬憫皇貴妃心性仁善醇厚,林家畢竟是她的娘家……”

昭仁帝許久未語,最終長嘆一聲:“安置吧。”

………………

深宮內殿之中,同樣出自林府的宸妃也還未安歇,她身上裹着織金雲紋大氅,裙角綉着的白芍隨着她的走動若隱若現。十四公主陪在她身旁,說道:“母妃,您為何總是勸三舅舅分家,若是那樣,大房可真的沒救了。”

“大房早就沒救了。”宸妃面露冷意:“若不是你三舅舅勉力支撐,榮國公府早就敗了!即便是現在,榮國公府也只剩空殼,里子面子丁點不剩,不如早些散了的好。”

“母妃說的是氣話,榮國公府若是散了,對您也不利。”

“哼,都說娘家是女人的靠山,可母妃早就看透了。榮國公府不過是個敗壞到底的魔窟,甩不掉的拖油瓶,這份家業遲早要毀個乾淨。”

“母妃?”十四公主有些惶恐,多年來母妃對榮國公府毫無眷戀,甚至充滿恨意和唾棄,她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

“有些事你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這皇宮是你的家,將來的公主府是你的家,但榮國公府不是。你唯一的靠山就是你父皇,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維護你父皇對你的寵愛。”

“母妃……兒臣隱約聽說,父皇喜愛兒臣,是因為兒臣的相貌與過世的敬憫皇貴妃,我的五姨母有些相像……”她從小在深宮中長大,閑言碎語聽得多了,當然也明白,許多事情並非空穴來風,定然有所依據,何況她曾在父皇案頭看見過那幅《臨江雪》,而她的五姨母,閨名正是林絳雪。

宸妃聞言垂首沉默,眼中浮現隱隱淚光。

十四公主見狀連忙認錯:“母妃,兒臣不該說這樣的話……”

宸妃聞言收斂傷懷,輕笑一聲,說道:“你不必介懷,這宮裡誰不知道皇上懷戀敬憫皇貴妃?母妃心中更是比誰都清楚,不過你放心,母妃從不介意你父皇眷戀旁的女子……”

十四公主覺得母親話裡有話,想要再問,宸妃卻道:“時候不早,安歇了吧。”

十四公主只好抑住滿心好奇,去往偏殿睡下。躺在舒軟的錦被中,她問延陵:“為什麼母妃和父皇都這麼恨榮國公府?”

延陵惶恐道:“公主還是早些安睡吧,這些事,奴婢怎麼會知道呢?”

“嗯……”十四公主翻了個身,眼見天邊已有光亮,她卻還是毫無睡意,說:“聽說阮先生在卿家住下了,還收了卿大姑娘做弟子……”

延陵當然明白她的意思,委婉問道:“公主是想找卿大姑娘敘話嗎?”

“上次的事之後,已經許久沒見她了,不知她的畫學的怎麼樣了,聽說她喜歡畫蟲子……”十四公主好笑道:“這個卿大姑娘還真是有趣。”

“奴婢也覺得卿大姑娘人很好,不過,聽過卿大姑娘又病了……”

“病了?”十四公主翻身做起來,“之前看上去已然大好了,怎麼又病了?”

“不知緣由,不過卿大姑娘從小身子就弱,病情反反覆復,也不奇怪。”

“嗯,那明日你下個帖子,再去庫里挑些上好的藥材,咱們去看看她。”

“是,公主。”

………………

獨坐庭階,急躁和焦慮也被漸漸拋卻。

卿如許這幾日把自己關在院子里裝病,漸漸也想通了。不管旁人對她是真是假是好是壞,只要她自己是問心無愧的,就沒必要用別人的錯來懲罰自己。若有人對她好,她湧泉相報,若有人想害她,她自當悉數奉還!

蘭舟端了葯過來,見她眉目愁緒漸散,便放了心,說道;“姑娘,這是今日的葯。”

卿如許湊到跟前聞了聞,說:“今日的葯也是你不錯眼盯着熬好的?”

“是,奴婢半步都沒有離開過!”

“嗯,依舊盛一些裝進瓷瓶里,做好標記。”她從袖中拿出藥方,說道:“將這幾日的葯連同這副藥方送到白世子那裡,讓他找可信之人看看這其中有沒有什麼玄機。”

“白世子?”

“嗯,他若問起我最近在忙什麼,為什麼不去望江樓,你就說今日身體抱恙不便出門,過幾日痊癒定好好謝他。”白敬澤是個話癆,又是個熱心腸,若不提前交代好了,他必定會纏着拾舟前來看他的“宋小弟”。

拾舟答應一聲出去了,依舊是拿宋楹做借口出府,避免被人懷疑。

蘭舟道:“為何姑娘覺得這葯有問題?藥方是老爺請宮裡的御醫開的溫補調養的方子,正對姑娘的病症,藥材也是老夫人千方百計搜羅回來的,無一不是精挑細選,還有每次煎藥都是奴婢跟拾舟親手煎制,最不該出差錯才是。”

“話是這樣說,可為什麼我從前日日用藥,身體卻每況愈下。如今許久不喝這葯,卻日漸康復了?”

蘭舟也疑惑不解:“可奴婢真的想不到,到底在哪個關節出了差錯……”

“等白世子那裡有了消息,猜測就能得以驗證了,若這葯真有問題……”卿如許不由笑了一聲,“那我可真的是要懷疑人生了……”

蘭舟漠然無語,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將剩下的葯倒在那棵青柏盆景中,蘭舟便給卿如許塗了個“病入膏肓”的妝容,卿如許端着銅鏡左右照照,滿意的點點頭:“越來越像死人妝了。”

蘭舟無語道:“姑娘竟渾說,您不是說這妝容要看上去一天比一天病的重嗎?”

卿如許笑道:“我分明是在誇你,你倒不高興了!”

“奴婢可不要這種誇讚……”

主僕二人正說著話,卿如初又照常前來探望。蘭舟連忙扶着卿如許躺下,轉頭將卿如初讓了進來。

“大姐姐……”一句話沒說完,卿如初已經是淚盈於睫,哽咽難言。“好好的,怎麼說病就病了,眼看着今日臉色更差了,莫不是一點沒見好?大姐姐,是不是因為之前那事?可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姐姐和三妹妹傷了感情,這才去找祖母……”

“二妹妹……咳咳,別多想,我本就疾病纏身,與你何干……”卿如初每日都要來眼前哭一場,以表達自己的歉意內疚自責,前世卿如許只覺得她情真意切,現在看着才發覺是那麼的假,尤其是發現卿如初的指甲縫裡疑似有番椒的粉末之後。

“姐姐不怪我,我卻不能不怪自己……都是我多事,才叫姐姐心生鬱結……”

“真的……不怪你……咳咳咳……”卿如許前幾天還能好脾氣的應對,這兩日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每天都是這幾句,她都聽膩了!索性打發道:“咳咳……二妹妹不如先回去,我病的實在重,怕過了病氣給你……”

卿如初滿面委屈,哭的更加厲害了,連鼻子都紅了:“我不怕,我恨不得替姐姐病了才好……”

卿如許再也看不下去這種拙劣醜陋的表演,有氣無力的擺擺手,蘭舟會意道:“二姑娘先回去吧,我們姑娘精神不濟,又剛吃了葯,得睡一會呢。”

“那……姐姐好生休息,我這就回去了,明日再來看姐姐……”

轉身時,卿如初瞄了柜子上的空葯碗一眼,這一幕正落入卿如許眼中,她心中冷笑,閉上眼睛,掩住其中的冷意。

蘭舟送了卿如初回來,嘀咕道:“二姑娘怎麼跟唱戲似的……”

卿如許心口又泛起縷縷酸痛:“可不就是在唱戲……”

“奴婢現在倒是更喜歡三姑娘些,雖然三姑娘不太會看眼色,性子又直,但好歹對姑娘的關心是真真兒的。奴婢能感覺到,她是真的希望您能好起來。”

卿如蘭自從收下了卿如許的好意,就像不知如何回報了似的,每次來看她都帶些市井的小玩意來哄她開心。

蘭舟想到這突然又有些傷感,說:“上次三姑娘來,勸姑娘說‘心情好了,病就好了’,還說她每次生病,三夫人就這樣告訴她……奴婢就想,如果姑娘也有生母在旁,一定也會這樣告訴姑娘。不像夫人和二姑娘,一見了您就哭哭啼啼的……”

“沒有母親,我還有父親和祖母,至少他們是真心對我好的。”

“嗯,老爺雖然什麼都沒說,但每日早早就回府,書房的燈也總是徹夜亮着,好像生怕姑娘這邊有什麼消息不能及時告訴他似的,幾日下來,整個人都受了一圈。還有老夫人,能託付的人幾乎都找遍了,每日都多添半碗飯,撐着精神給姑娘張羅看病的事……”

卿如許不知不覺濕了眼眶:“就讓父親和祖母在辛苦幾日,說不定,以後他們再也不用為我的病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