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崖亭上,六皇子李琝拿了一塊點心,遞給扒在欄杆上,獃獃看着冰雕的小姑娘。“平時你最愛吃這個,這是新做的,你嘗嘗。”
重華抽抽鼻子,蔫蔫的接過,卻沒放入口中,顯然很不開心。
李琝撓撓頭,思考着說點什麼才能哄好她。
含元公主沉默的站在他們身後看着,咬着下唇。她有意無意的回頭看去,宮人們都站在亭子外,她和六弟身邊的宮人都是陳皇后的心腹,若有若無的遮擋着重華身邊那兩個貼身侍女的視線。
含元的手微微顫抖,母后果然全都安排好了。
她的目光往亭子下面看去,不算高,從這裡摔下去,她可能會摔斷胳膊,或者是腿,又或許是幾根肋骨,但重華才四歲,骨頭還沒長結實,摔下去興許就會摔碎內臟,命喪黃泉……
想到這些,含元的身體也開始微微顫抖,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動手殺死一個四歲的小姑娘,她的身體控制不住的發木。
恐懼,不忍,內疚齊齊爬上心頭。
但她還是朝着重華邁步過去。
亭子的欄杆有半人高,遠遠超過重華的個頭。她閉了閉眼,想到母后對她說的那些話,心一狠,走上前抱起重華,在弟弟李琝給重華遞過一顆糖果時,腳步一錯,猛的朝臨崖亭下面翻了下去!
“公主殿下!”
兩位公主的侍婢第一時間發現異常,卻無力阻攔。
含元翻下欄杆的時候就鬆了手,小姑娘從她手中脫離,那一瞬間她看見她紅紅的眼眶和稚嫩的臉頰,但她沒有時間想的太多,耳邊就傳來“砰”的一聲,那是她自己落地的聲音。
劇痛傳來。
這一刻,她萬分後悔,覺得自己不該聽母后的話。不過這樣也好,不管是生是死,是傷是殘,生養之恩,她就算還了……
而另一邊,小小的重華墜落之時,熊寶兒在電光火石之間將自己手中雕冰的尖錐猛的擲出,簡直就是她下意識的動作。
尖錐出手,她才反應過來,如果沒能救下公主,反而傷了她,自己恐怕小命不保,還要連累姑娘。
好在她的準頭夠好,尖錐正好穿過重華公主的衣角,將她釘在了一旁的樹榦上片刻,減緩了下落之勢。
“公主!”
“公主?”
“姐姐!”
從姐妹倆摔下臨崖亭,到宮人們此起彼伏的尖叫聲響起,再到李琝慘白着一張臉大叫“姐姐,重華”,不過只有一瞬間。
所有人都是不敢置信,一時間無法反映,站在下面的卿如許和十四公主也驚立當場,久久不能回神。
卿如許終於知道哪裡不對勁了……是含元公主的神色。
含元公主是皇上的第一個孩子,千嬌百寵着長大是必然的,但含元公主生性溫柔懂事,從未有過囂張跋扈恃寵生驕的舉動,是這大安宮中人緣最好,最受愛戴的公主。任何人見了她,都會被她身上的氣質所感染,覺得如沐春風。
但今日卿如許卻沒能感受到這種感覺,含元公主的溫和彷彿藏進了黑暗之中,讓人看不真切。即便她依舊是溫聲細語,柔和萬分的模樣。
原來,她是要做這件事。
宮人們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和重華公主受驚的大哭聲終於讓十四公主回神:“皇姐?重華!”
雖然含元公主是陳皇后所出,但十四公主還是很喜歡自己這位皇長姐,她朝臨崖亭下方奔過去,眼見含元公主已經昏迷不醒。
那件象徵長公主尊貴身份的紅色宮裙,被身下的雪色襯托,明亮的幾乎刺眼。
在亭子上的宮人們一個個面色慘白,手腳都嚇得不聽使喚,連滾帶爬的從臨崖亭上下來。
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在冰天雪地中顯得格外凄惶。
卿如許的腳步也亂了,緊跟在十四公主身後,看見含元公主緊閉的雙眼,和唇角的凄苦,她在一瞬間明白了什麼,一股憤怒油然從內心升起,堵在胸腔。
陳皇后居然為了除掉自己的眼中釘,不惜讓自己溫柔順從的女兒去冒險!
哪會有這麼狠心的母親!
陳皇后已經被虛榮的權勢沖昏了頭腦?!
“皇姐!皇姐?”十四公主嘗試着喚了兩聲,含元公主半點反應都沒有,“叫太醫!快去叫太醫來!”
她不敢觸碰躺在地上的人,生怕哪裡不對加重對方的傷勢,她猶疑的跟卿如許對視一眼,兩個人臉色都很陰沉。
“重華……你沒事吧?有沒有摔破哪裡?”十四公主轉而看向重華公主,試探的問,心想這孩子真是命大。
重華被嚇得不輕,小臉一片青灰,根本說不出話,只不停的哭。
再怎麼聰明懂事,也只是個四歲的小孩子。
重華公主身邊的素心此時已經將小公主從上到下檢查了一遍,見只有手背蹭破了一塊油皮,才微微放了心,“是奴婢失職,沒有看好公主。”
“可有看清方才是怎麼回事?”
聽見十四公主這麼問,素心看了一眼六皇子,猶豫了一下,說,“奴婢現在亭子外,沒有看清楚裡面的情況。”
十四公主聞言也不再說什麼,真實的情況如何,父皇來了自然會問清楚。
………………
長壽宮中,昭仁帝得了空閑來給太后請安,陳皇后前後腳也跟着過來了。
“原來皇上也在,臣妾給皇上請安。”
昭仁帝微微點頭,說道:“近日國事繁忙,慧妃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越來越大,就有勞皇后多去看幾眼。”
陳皇后心中一怔,皇上特意跟她提起慧妃是在敲打她?她微微抬頭,見皇上神情自然,似乎沒有別的意思,便說道:“後宮一應事物,屬臣妾分內之事,臣妾不敢怠慢。”
太后這時問皇上:“重華今日回碧宵宮了?”
“本不欲讓她回去,只是小丫頭吵得朕頭疼,便答應了。”
小丫頭?
皇上足足有十幾個女兒,什麼時候稱呼過小丫頭?這般親昵,語氣中還帶着些無可奈何……
陳皇后暗中咬牙,目光有意無意的瞥向門口。
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笑道:“重華年紀還小,到底不能長時間離了母親,回去看看也好。”
話說到這,外面傳來慌亂的腳步聲,大安宮中最尊貴的三個人紛紛往門口看去。
“什麼事?這般驚惶?”皇上看着手足失措的宮人皺眉問道。
內侍兩腳一拌差點摔倒:“回皇上,含元公主及重華公主兩位殿下,在豫園說話時,雙雙從臨崖亭墜落……”
昭仁帝頓時震驚:“含元和重華?可有受傷?”
內侍聲音有些發抖,“傷勢危重……”情況緊急,他也沒親眼看見,只是被人吩咐前來報信。
昭仁帝面色大變:“現下人在何處?”
“還在豫園,據說是不知傷勢如何不敢輕易挪動,太醫已經趕往豫園。”
昭仁帝不再多問,袍袖一拂大步朝外面走去,臉色沉的嚇人。
小內侍不敢抬頭,緊忙跟在後面。
出事的兩位公主,一個是皇上一向看重的長公主,一個是新近風頭無兩的嫡公主,這二位誰出了事,都要引起昭仁帝的雷霆之怒,何況是二位公主一起出了岔子。
陳皇后跟着皇上走出去,嘴唇控制不住的發抖,隱隱現出青紫之色,她不是不怕,所以找人反覆確認過,臨崖亭的高度,大人摔下來不會有什麼大事,可事到臨頭,到底不安。
一行人到了豫園,昭仁帝離着老遠就看見烏泱泱的人群圍在那裡。
內侍總管楊德安快走幾步,通報一聲,所有人都激靈靈打了個寒戰,瞬間跪了一地。
皇上一眼就看見了雪地中的含元公主和抽噎不止的重華,瞳孔狠狠一縮。
陳皇后也看見了,她腦袋嗡的一下,方才聽內侍口中說出“傷勢危重”四個字,她壓根沒往含元身上想,她覺得再怎麼,含元的傷勢也不會“危重”,危重的一定是那個小不點,不是嗎?
可她眼前看到的,完全不是這麼回事。
“含元!”
陳皇后尖叫一聲,就撲倒在含元公主身邊。“含元怎麼了?我的含元怎麼了!”她眼睛睜的老大,氣急的指着周圍的宮人們。“你們就放任公主躺在雪地里,凍壞了公主的身體,你們可要知道個好歹!”
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告饒之聲,昭仁帝怒道:“夠了!”
太醫尹逢時青白着一張臉,終於能插上話,不等皇上發問,就說道:“公主殿下沒有性命之憂……只是……”
陳皇后聽見沒有性命之憂鬆了口氣,面容也鬆懈下來,但皇上的神情卻沒有放緩,因為“只是”後面往往不是什麼好消息。“接着往下說!”
寒冬臘月,尹逢時卻滿頭是汗,風一吹後腦連着後脖頸一片冰涼,他深深垂着頭,不敢看昭仁帝的眼睛,囁嚅道:“公主殿下的腰……摔斷了……”
嘶!
在場不少人在皇上來之前就從太醫的神情上看出公主怕是不太好,但這句話一出,周圍頓時響起陣陣倒吸冷氣的聲音。
腰斷了,代表什麼?
公主一輩子都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