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度c小說網

自此以後,這孟公子便三不五時來坊中聽曲。每次來之前都會遣那個在妙圓塔院見過的青袍男子,名叫王昭遠的隨從來與琴娘交接,琴娘對這孟公子亦是十分的客氣周到,想來怕是私下得了不少好處。

與這孟公子相處日熟,方知道他姓孟字保元,是這城中世家子弟。我見他談吐衣着不俗,孟又是國姓,一次偶然問起可是皇親,他亦不答只笑着將話岔開。想我一介歌妓身份,文人雅士還多有避忌何況他堂堂皇親世族,自己想來亦覺無趣,從此也只歌舞相酬不再問他家世身份。

近日裡,只聽得出入樂坊的文人和官宦子弟們議論紛紛,所涉話題皆是《頒令箴》。在我印象里這《頒令箴》中有四句“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在後世為宋太宗作為儆戒官吏清正廉潔的“戒石銘”刻碑立於各州縣衙署大堂前。而今有緣能親睹蜀主孟昶的《頒令箴》這一曠世難得的美文,實在是人生一大幸事,我欣喜之餘央了憐月姑娘替我尋來箴文。

自得了那箴文,每日翻來覆去看了又看,直把那九十六字箴文爛熟於胸。奶奶,你曾說過這孟昶並非後世所唾昏庸之輩,蕊兒今日有緣得見他《頒令箴》全文,果然如你所說,看來這後世傳言並不全然可信!正自感慨間,只聽得琴娘喜滋滋的在門外喚我:“蕊兒姑娘,蕊兒姑娘,孟公子來了,在綠煙閣坐着,你快些過去。”

我應聲吩咐茗兒抱了我的琴,往綠煙閣而去。

綠煙閣是這芙蓉樂坊中一間形似包間的獨立小樓,依水而建,春季時窗前翠柳扶風所以得了綠煙之名,很是一個小巧雅緻的所在。這孟公子每次來便在這裡聽我彈唱,偶爾也與我談論些詩詞歌賦。

進屋只見孟保元主僕二人端坐窗下,那王昭遠雖說是他的隨從,可見他與保元說話相處時的樣子又不盡似主僕,更多時間倒象兄弟之情。

我上前施禮問候,保元起身虛扶,笑道:“蕊兒姑娘,在下說過很多次了,我待姑娘並非一般歌舞樂妓,只因感佩姑娘風骨才情才來時時親近,若姑娘總是這樣客氣倒顯得生分。”

“來者是客,禮不可廢。蕊兒得公子禮遇已是感激不盡,怎麼還好忘了身份錯了規矩。”我淡然微笑,言語間已將我二人劃清了界線。

他見我如此,竟不以為意,轉身示意王昭遠取來一個的精巧茶盒,說道:“今日來訪不為聽曲,特來請姑娘同品新茶。不知蕊兒姑娘可否賞臉,代為烹制?”

我欠身接過茶盒,倒了些茶葉在手中細看,只見那茶葉色澤褐紅,條索肥嫩,緊結,芽頭多,毫顯,一看便知是極品好茶。心下瞭然,轉身吩咐茗兒取來房中紫砂茶具,當下溫壺滌具、投茶、潤茶、沖茶浸潤、分茶一氣呵成。待我將一杯沏好的茶送至保元面前時,我分明從他的眼中看到了驚喜與好奇。

“蕊兒姑娘,你當真讓在下不得不刮目相看。”他接過茶杯,問道:“見姑娘方才泡茶,似是知道這是何茶?”

“若小女子猜的不錯,這是普茶。”我執杯在手,輕嗅茶香,緩緩答道。

“喔,未承想姑娘竟知這是普茶。”保元一付興味盎然之態,“想來這茶於我蜀地並不生長,姑娘從何而知?”

他起疑了,我暗忖,便略沉吟後答道:“不瞞公子,蕊兒未被賣入樂籍前也是小康人家的女孩子,父親是個商人,剛巧經營的正是茶葉生意,所以對茶略有所知。”沒辦法,一時技庠差點忘記那普洱在古時並不多見,一般尋常人等難得品上一盞,只得瞎編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原來如此”保元點頭,若有所思,繼又道:“那姑娘定知這普茶脾性?”

“普茶有生熟之分,具有清熱、消暑、解毒、消食、去肥膩之效。其中生茶祛風解表、有清頭醒目的功效,而熟茶又有下氣、利水、通便等沉降功效。”我這如數家珍般,只為讓他相信我入樂籍前確是茶商之女,“此茶湯以明亮,紅濃為上品,滋味醇和,甘甜。今日公子賜品之茶,應屬上上品,蕊兒托福也能品得一杯,實在是三生有幸。”說罷飲盡杯中殘茶,含笑注視着他。

“妙,妙,妙”一旁的王昭遠擊掌笑道:“沒想到,這芙蓉樂坊竟是個藏龍卧虎之地。”

我不喜歡王昭遠細長眉眼間略帶輕薄的神色,斂容正色道:“王公子說笑了,蕊兒不過樂坊中一名歌舞姬,不是什麼龍虎高人,知道這些也因出身市井。想來這樣好茶並非我這等平民有福消受,所以王公子才如此感嘆!”言及此,已然是淚盈於睫。

保元見狀,忙出聲喝叱王昭遠不可造次,又因氣氛尷尬轉而笑問立在一旁的茗兒我平日在坊中都做些什麼。茗兒笑道:“姐姐平日里無事就愛看書,這幾日更是迷上了什麼《頒令箴》,一天到晚捧在手裡……呵呵,都快成個書獃子了。”說著自顧自吃吃嬌笑,還不忘沖我眨了眨眼睛。

“喔?蕊兒姑娘竟還關心時政?”那孟保元臉上表情複雜,大有些玩味的神色。

“公子快別聽丫頭胡說,我一介平民女子有何立場關心時政,只是近日在坊中常聽來往文人士子談論《頒令箴》,一時好奇才找來看看。”我心下怪茗兒嘴快,又擔心那二人起疑,忙出言否認道。

“不妨,姑娘且說說。”保元望着我笑道:“時政亦是民生,想我朝天子頒布令箴也為上應天理,下順民情。姑娘雖身落風塵,亦是子民,關心時政也是應該。不知依姑娘看來,這《頒令箴》如何?”

見他說的懇切,我婉轉念道:“朕念赤子,旰食宵衣。言之令長,撫養惠綏。政存三異,道在七絲……朕之賞罰,固不逾時。爾俸爾祿,民膏民脂。為民父母,莫不仁慈。勉爾為戒,體朕深思。”念罷欣然看向他,說道:“公子你看,《頒令箴》中這短短九十六字,諄諄告誡,可謂情真意切。咱們大蜀百官若能按箴文一一做到,這國家何愁不強,這蜀地何愁不盛?想這朝堂之中若真是君聖臣賢,上下同德一心,那這皇上必是萬民心中的當世明君了。只可惜……”我傖然住口,一時不知道要怎麼說下去,孟昶,他可是個敗國之君啊!

“姑娘怎麼不說了,只可惜……可惜什麼?”保元見我忽然住口,起身來到我面前,目光炯炯問道。

“是呀,可惜什麼?”王昭遠也來湊熱鬧。

不行,且穩住,且穩住,我告誡自己萬不可露出異樣神色,思索片刻後答道:“只可惜,政令通達還需執行有力,監督得法。否則再好的政令也不過一紙空文。”

“執行有力,監督得法。”保元聞言似有所思,手中摺扇輕擊掌心。良久注視着我,問道:“那依姑娘看來,若能做到執行有力、監督得法這《頒令箴》將來如何?”

“定能流傳千古。”這不用我說,後世史書已然證明《頒令箴》流傳千古為後世稱頌。

“當真嗎?”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臉上神色既有震動亦有感慨。

“公子,這是?”見他失態,我心下疑惑。

“沒想到,蕊兒姑娘竟是我朝天子的一位紅顏知已,真是……難能可貴”他欲言又止,神情卻是異常高興。

我正待發問,又聽他說道:“以前只道姑娘歌舞才情不凡,今日方知姑娘學識見解比這世上許多男子都強。自此保元已將姑娘認作是個知已,還望姑娘莫要推辭。”說罷帶着王昭遠起身告辭,興沖沖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