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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心事忡忡地往清遠里飄,穿過了無數人的身體,偏到門外,她又躊躇起來:趙老爺家雖是高門,卻不知那趙公子品性如何,總之看趙老爺言行,可不怎麼靠譜,這要是上樑不正下樑歪,那趙公子也算不上良人。

對了,紀夫人既與沈夫人是舊識,指不定也知道趙公子的情形,這些事既不便和女兒去商量,還是先和紀夫人言語一聲兒,打問一番。

又飄,到紀夫人門前,看見僕婦徐媽媽正挑帘子出來,李氏忙堆起笑:“媽媽這是去哪裡,夫人這時可有空閑?”

徐媽媽目不斜視撞了過來。

李氏直拍額頭,暗道自己真是糊塗了,怎麼忘了現在是個亡魂兒,除了和春歸以外,再無法和其餘的人言談,她唉聲嘆氣剛一轉身,卻聽見屋子裡隱隱有啜泣之聲,一時好奇,就飄進去窺聽。

卻見啜泣的人,正是紀夫人的兒媳孫寧的妻子簡氏。

再看紀夫人一臉的慍怒,李氏越發好奇:紀夫人可不是個刁蠻婆母,一貫對待簡氏都甚和氣,今日這是怎麼了?

“你這番淌眼抹淚,看來是心中不服了。”紀夫人蹙着眉,但語氣還不算冷厲:“杜家的滿嘴,都是些什麼話?顧大姑娘住在咱們家,雖得咱們庇護照應,可顧娘子與她都甚剛強,從不肯白佔便宜,月月賃金,一文不差,顧娘子得了重病,顧大姑娘既要侍疾,又沒日沒夜趕作女紅,硬是靠自己的一雙手,為母親請醫延葯,沒有斷過診治,她這樣的心性,往常又知書識禮,我和寧兒心裡都敬佩着,所以,我把她看作世侄女,寧兒也把她當成了妹妹。”

說到這裡突然又生了氣:“可杜家的,四處惡語傷人,說顧姑娘妨克,說顧姑娘無恥,說顧姑娘和寧兒……杜家的是你陪房,我不好直接處治,這才讓你來,說給你聽,讓你訓誡處罰,你倒擱我這哭哭啼啼起來,你說,我哪裡做得不對,才讓你這樣委屈?”

“阿母又哪裡有不對呢?都怪兒媳不賢惠,早知阿母和相公都愛憐顧家妹妹,兒媳就該主動些,替相公納了顧家妹妹做二房。”

“你!”紀夫人大覺頭痛,又覺無力,終究是嘆息一聲:“好好好,我知道你這小性兒,也懂得你這癥結,今兒個,我就給你一句準話,只要你四十歲前,能為寧兒養下嫡子,別說二房,侍妾都不會有一個,只你給我記好了,無論是你,還是你屋子裡頭的僕婢,再敢詆辱顧大姑娘,我決不輕饒!”

李氏飄出時,再紅了眼圈兒,心頭又是感恩,又是悲憤。

悲憤當然是為簡氏,想不到她竟然會這麼想春歸,感激的也自然是紀夫人,原本和她們母女兩個,非親非故,唯一的交集,是自己父母當年入京時,正巧和紀夫人同行了一段路,後來,紀夫人聽說父親獲罪,家眷流放去了鐵嶺,唯有自己是出嫁女未受牽連,卻因擔驚受怕,生春歸時險遭難產,紀夫人於是遣了人來問候,她的丈夫也備了禮,親自感謝了紀夫人,就這麼淺淺的來往,自己被逼得走投無路時,紀夫人想也沒想便收容了她們母女,直到如今,對春歸依然如此維護。

只是為了春歸,紀夫人和簡氏婆媳之間竟起了嫌隙,春歸再留在孫家,還指不定被多少惡語中傷,又難免讓紀夫人母子兩個為難,再也沒有更好的出路了,只望趙知州能被沈夫人說服,答應為兒子求娶。

李氏唉聲嘆氣,一路往春歸閨房飄去,想着這件事八字才成了半撇兒,早早說給春歸,要是不成,女兒豈不難過?便想暫瞞一時,她這樣重的心事,偏使得魂魄更輕,蕩蕩離地三尺,直到了屋子外頭,才落下去用腳步走。

春歸這時間卻不在屋子裡。

自從目睹母親的亡靈,又能交談,喪母之痛便消減了不少——原以為生死永別再無相見之日,怎能想人寰之外確乃亡靈仍在,雖是陰陽有隔,又還能夠時時相見,這生死的界限似乎就並無那般明顯,倒是從此之後,再也不愁永別一刻。

可到底在外人看來,孝女仍要在靈柩之前祭奠,春歸額頭上的撞傷雖還有些痛楚,卻真算不上嚴重,故而她也不能一直躲在屋子裡,任由靈堂空空。

她這時正守着亡母的靈柩,與趕來幫忙的舊鄰居說話。

那中年婦人是柴生的寡嬸,從前多受春歸一家的照應,正把那闖了禍的侄兒埋怨得抬不起頭來:“我一再叮囑你,就怕你呆笨,壞了大姑娘的計策,你可倒好,又不是讓你負擔多艱難件事兒,就是上前阻攔而已,沒有出門之前,也演練過多少遍,你拍着胸膛指天發誓不出岔子,臨了卻就是你壞了大事,這點子用都沒有,你怎麼對得起顧大姑娘,怎麼對得起你顧叔顧嬸兒。”

柴生自昨日起就擔驚受怕,掛着兩個烏眼圈兒,腦門上閃着冷汗,他這時根本不敢去看春歸,高高壯壯的後生,縮着肩膀塌了脊樑,沮喪得像那岳王廟前的秦檜像,只能囁嚅着一再解釋:“嬸子罵得都對,是我不頂用,明明打算衝上前,不知為何,當時就是不能動彈,一雙腿腳像被繩子捆綁住,眼睛前也是白晃晃一片……”越說越是羞愧,怕是他自己,都覺得這解釋更像胡謅。

倒是春歸想得通透,勸着柴嬸:“不怪生哥哥,興許真是佛祖顯靈,施法困住生哥哥,由得我這一撞,把那寺廟的圍牆撞毀,卻並沒傷着性命,圍觀人群盡皆相信了我確有冤情,越發怨怒那鄭琿澹為非作歹。”

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春歸原本也不相信什麼善惡有報,但這時她卻有了保留——多麼驚天動地的一撞呀,都和孟姜女哭毀長城足夠一拼了,非但沒有觸壁而亡不說,醒來後竟然還能身具異感,若不是神佛顯靈,又該如何解釋?許真應了那一句“休說天道無情,萬般皆有造化”。

但柴嬸又怎能安心?哭拜在李氏靈前:“想當年,一場大火,一家子只有我和阿生逃出性命,孤寡無處安身,也斷了生計,要不是顧解元和太太心善,照庇我與阿生多年,早就沒了生路,顧解元又不嫌阿生呆笨,廢心教他識文斷字,望着他有朝一日興許能進學,考得功名,阿生是沒這等運數了,但顧解元和太太的大恩不能不報,只恨我們,實在無能,眼睜睜看着太太和大姑娘被族人欺凌,些微不能幫襯。”

春歸也勸不住柴嬸,只見她的阿娘不知何時已經到了靈堂外,瞅着柴生的眼神不無惋惜,儼然透出“哀哉悲哉,我兒憾失良婿”的內容,她也不由悶悶地一嘆。

父親在世時,不知打趣過多少次,稱讚柴生厚道上進,待他的春丫真心實意,說他們兩個,也算青梅竹馬之誼,便起了意思,要招柴生為婿。

春歸雖覺柴生對她的好,倒有八成是為了知恩圖報,言聽計從諸多維護之餘,其實一直仍存隔閡,那隔閡不是因為喜惡而生,更像是身份所限,少年是將自己放在極為低下的位置,把她的一切言行,視為金科玉律視為不能違拗。

這和她認知里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不無差距。

但春歸卻是不那麼在意的,她喜歡柴生,當作親哥哥一樣的喜歡和親近,她也相信她的生哥哥會一直真心實意毫無保留的相待,就像她的父母,性情其實也相差得遠,阿娘並不能完全理解阿爹的喜好和抱負,更多的是順從和敬崇,但她的父母,也從來相敬如賓恩愛和睦不是嗎?

若與柴生哥終成眷屬,她的一生,也必將如父母從前的安好美滿,曾經渴求的,如此而已。

然而終究這樣的安好,不能屬於自己。

阿爹突遇飛來劫難,客亡異鄉,阿娘和她都失了倚靠,命運豈由自己作主?內有族人逼迫外有權貴覷覦,倘若再提這樁婚事,無疑會給柴生帶來滅頂之災。

柴生從來不會退祛,春歸卻於心何忍?

就連她的阿娘,病重之時,雖念念不忘她的終生大事,卻也再未提過這段舊話了。

盆中炭火,吞噬白錢,靈柩里未知遺容是否安祥,靈堂外那縷亡魂神色凄然,披麻戴孝的少女脊樑硬挺,沮喪羞愧的少年面目低垂,是端陽已過,金烏燦爛的季候,但塵世之間,又那陰冥之下,誰也不知命運的輪盤如何推進,會把萬千的人,依然帶入浩劫抑或出路,就像春歸不知自己的日後,柴生更加茫然將來。

知州夫人沈氏卻在為了自己的意圖不泄努力着,她的丈夫趙江城也果然受不住枕頭風的威力,於是幕僚尹寄余在奔波之餘,更添一樁糟心事,他唉聲嘆氣的寫下一封密信,令人馬不停蹄送往北平。

僅僅兩日之後,沈氏再次造訪清遠里,先是和紀夫人一番長談,待喚來春歸,她表現得越發親近,竟像是答應春歸所求,前往顧氏宗家斡旋說和並非恩情,反倒是欠了春歸多大的人情一般。

春歸欣喜之餘,未免疑惑。

但她很快就從紀夫人口中聽聞了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