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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

——《早春呈水部張十八員外》韓愈

玉雪山的雪還沒有化,山下卻已帶上了朦朧的春色。我撩起馬車的窗帘,望着窗外的景色,涼風夾着雨絲從窗外扑打在臉上,我怔怔出神。一年沒有下山,這京師繁華如故,它不像人的心境,不因為哪一個人的消失變得滄涼荒蕪。

“娘......”懷中的諾兒軟軟地喚我,我放下窗帘,低頭親了親他粉嫩的臉頰,對他微笑。我的諾兒今天滿周歲,老爺子在侯府為他舉行抓周禮。天曌國的男人一生有三個重要的儀式,滿月擺宴、一歲抓周、十六歲成人禮。諾兒的滿月宴我錯過了,抓周禮卻不能再錯過,即使我還在守喪期間,即使我再不願意離開玉雪山,離開雲崢。

我遵照雲崢的心愿,將他葬在玉雪山上,傲雪山莊內。很久很久,我都覺得玉雪山上發生的一切是一場夢,夢醒時,就象以前他把我從噩夢中喚醒一樣,我還會被他擁入那溫暖安全的懷中,看到他溫柔撫慰的目光。然而,諾兒是真,冥焰是真的,雲崢不會再在我身邊,也是真的。

我已經完全不記得雲崢走後最初那段日子我是怎樣過的,只記得下葬那天,山上來了很多人,很多熟悉的或陌生的面孔,但我都分不清他們是誰,他們在跟我講話,我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我只是看着我的雲崢,看着他蒼白的臉和緊閉的雙目,心裡痛在漫延,我知道,縱然我再痛苦絕望,這雙眼睛也不會再睜開,溫柔地看我了。

雲崢安祥地躺在棺槨里,好多人在哭,我卻流不出眼淚,我的淚已經流幹了。雲崢,我答應過你,我會好好活下去。可是你不在,誰能治好我的心痛?棺蓋緩緩地蓋到棺槨上,雲崢的臉漸漸被棺蓋擋住,消失在我的視線中,突然意識到,在這一刻之後,這世上最愛我、最疼惜我,對我最好的人,我以後再也看不到他了。瘋了似地衝上前,死死地抵住棺蓋,我心慌地嚷:“雲崢、雲崢,你起來,你起來呀......”我以為我可以堅強,可以信守對你的承諾,可是我做不到,我偽裝不了堅強,我控制不了心痛。雲崢,你怎麼忍心丟下我,你怎麼可以丟下我......

心裡的痛在擴大、擴大,無邊無際的痛楚似乎要將我吞噬。我以為我不會再流淚,可是眼角又有濕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來,天地間剎時一片腥紅。有人來拉我,有人在驚叫,我只是死死地撲在雲崢的棺槨上,一聲聲喚着我親愛的雲崢。腦後驀地被人重重一擊,雙眼前的血紅變成了黑幕,意識漸漸飄散,我聽到有人叫,“葉丫頭”、“少夫人”、“大嫂”、“姐姐”、“花花”、“榮華夫人”,甚至“雪兒”,是誰,我都不想管他......,因為再也沒有那聲我願意為之醒來的“葉兒”了。

雲崢,我想去找你,不管在天堂還是在地府,你別生我的氣,讓我任性這一回,諾兒有爺爺,有小叔,他們會照顧好他的。雲崢,帶我走吧,不管你去哪裡,化成了風還是雲,請你帶我一起走......

可是,人有着身體的枷鎖,飛不到靈魂想去的地方。你是多麼不想走,可你的身體,無可奈何地衰弱下去,我多麼想去找你,可是我的靈魂掙不開這逐漸恢復神智的身體。漸漸的,我能感覺到有人幫我診脈,有人給我喂葯,只是我,不象那次產後出血你守在旁邊的時候那樣,不想努力睜開眼睛。我想更深地沉寂在黑暗中,想在黑暗中找到你的光亮。

直到我感覺到,一個溫暖的小小的身體趴在我身上,開始哭。

心驀地一抽,我的諾兒......

我睜開眼睛看着諾兒,出生後我只看過一眼的諾兒。他趴在我的胸前,好奇地望着我,居然停止了哭泣。眼前籠罩着一層微紅,心裡喜悅和疼痛得抽搐,他和雲崢,太像太像,雖然諾兒還是那麼小,可那臉部的輪廓,眉清目秀的樣子,清澈的眼神,專註的神態,幾乎和雲崢一模一樣。

我抱住他,再也不肯鬆手。雲崢,你執意不肯帶我走,是因為你知道,諾兒將會是我的救贖,是不是?

我在每個夜深人靜時想你,反反覆復溫習和你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分分秒秒,在已不再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後,我才開始感謝而不是怨恨老天,我才終於明白老天待我不薄,他不能給一個人的幸福太多。

在上一世,我見過那麼多夫妻,或反目成仇、或分道揚鑣、或同床異夢,或者,也不過是生活上的伴侶而矣,鍋碗瓢盆、磕磕絆絆、爭爭吵吵,有多少人真心為愛廝守一生。在這一世,稍有錢勢的男子,也多是三妻四妾。要我去跟一堆女人搶一個不能完全屬於自己的男人,我做不到;今天對我情深意重明天又去和其他的妻妾卿卿我我,我受不了。而雲崢,他的心,那麼無瑕無價的一顆心,居然是完全屬於我的,何其有幸,我是他的初戀和唯一。

從一曲淚下的心意互通,到坦誠身世的理解包容,面對朝堂江湖,我們攜手並肩,他為我遮風蔽雨,哪怕是我未說出口的一個願望,他都要費盡心力幫我實現。我昏迷中,他忘我呵護,願意和我同生共死;而他走了,卻只願我好好地活下去。除了他的病,他從未讓我生氣、傷心,就是在他病中,他也總是怕我擔憂,獨自隱忍着苦痛,不願我為他冒險。

我葉海花,一介平凡女子,曾經有夫如此,夫復何求。

我和他的一路,只有美好,沒有遺憾。也許是有幸,如果沒有冥焰的黑龍玉,沒有促使我來到滄都的一切遭遇,我就不會遇見他;也許是不幸,如果我能早一點遇到他,他能早一點解蠱,或者我生產後沒有大出血,人生會不會有不同?可惜的是,人生沒有如果,我的問題也沒有答案。

但我卻知道,我不孤單,我永遠也不會孤單,他在我的心裡,永遠若初見時那麼飄逸,跟纏綿時一樣真實,如相視時一般鮮活,似乎一伸手,我就能摸到他清俊溫和的面容,拉住他微涼纖長的手指。不需要再為他的病擔心,我輕輕地跟他訴說我每天遇到的人和事,告訴他諾兒成長的一點一滴。想着和他相處的朝朝暮暮,他化風伴我的真誠諾言和美麗謊言,和他一起的戲謔調笑,他對我的溫存愛憐,我經常含着微笑睡去,只是醒來,不知何時,淚濕枕巾。

“姐姐,侯府到了。”小紅見我抱着諾兒怔怔發獃,輕聲喚我,我回過神。小紅是老爺子接到京城的,大概是怕雲崢走後我想不開,想讓個我熟悉的人陪着,我其實不得不承認,老爺子對我其實還算是不錯的,並沒有因為我失去了利用的價值就輕賤我。諾兒的奶媽慧娘伸手,想把諾兒從我懷裡抱過去。諾兒死死地勾着我的脖子,不依地輕嚷:“娘,抱抱,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