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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淺的爸爸變化實在太大了。

原本,無論是在什麼場合,無論站立、坐卧,都始終挺直如松的腰桿,如今已經佝僂。原本始終乾淨利落、一絲不苟的形象,如今卻邋遢的如街邊行乞的乞兒。

原本無論何時,都一副站在正義一邊的堅決和光輝。因為從不求人,所以能夠在任何處所、任何時段,都話聲鏗鏘的何過之。如今在不見女兒蹤跡,同樣也會心慌無措,詢問大夫、詢問張勁時,活脫脫的一副魯迅筆下‘祥林嫂’的模樣!

五年前的何過之大師,和五年後的何爸爸,兩相一對比,簡直就是天上人間的兩種人。看着如今眼前這落拓的何爸爸,想着曾經的那個慷慨激昂的何大師,張勁不能不暗覺心酸!

真的想不到,一向又臭又硬的何過之,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

很難想象,是什麼樣的遭遇,會讓被譽為‘榴蓮’的何大師,變成這副樣子。

看來,這位何大師遠不像他曾經在張勁面前表現出來的那麼鐵石心腸,遠不是他所努力表現出來的那麼不近人情。至少,他也有切身關心的人,也有真正用心真愛的親人!

因為當初自己的棒打鴛鴦,雖然何清淺性格柔弱至孝,但是何過之還是感覺到自己女兒與自己之間的關係,在這幾年中已經漸行漸遠;

因為女兒的關係。多年來始終不曾悖逆過自己的妻子,始終能夠嚴格遵守‘妻以夫為綱’、‘既嫁從夫’的妻子,始終賢惠的一塌糊塗的妻子,也終於跟自己鬧翻了。

走上了如尋常離婚夫妻一般的道路——吵架、冷戰、離婚!

給何過之打擊更大的是,自己如今在這個世上唯一的骨血親人,唯一的女兒已經病入膏肓,很快就將會讓自己經歷‘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人間慘劇;

這一次次打擊,讓何大師原本用帶刺的硬殼武裝起來。實則內里柔軟的心,變得千瘡百孔、鮮血淋漓。這一次次打擊,也終於動搖了何大師自從改名‘過之’後,就堅持的那種固執的信念。讓這個剛剛半百的老人深刻的懷疑起自己過去生命的意義來!

所以,何大師迷惘了、混亂了,最終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以何過之如今這幅精神狀態,繼續發展下去的話。後果難以想象。

張勁甚至懷疑,如果清淺真的瞞過了自己。如果何大師真的經歷了那種妻離子散、白髮人送黑髮人的痛苦。會不會讓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徹底崩摧!

或者真的成為祥林嫂那樣的精神異常者,每天對認識的和不認識的人開口就是‘我真傻,真的......’

或者乾脆學了那位為了留下辮子,而寫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之語的另一位國學大師——王國維。自覺了無生趣的沉湖,了此殘生!

這並不是不可能的。人都是社會性動物。就算是曾經倔強如頑石的何大師也不例外。當他失去自己能夠關心的人,當他失去關心自己的人。他就已經被整個人類摒棄在社會之外!

那種真正的孤獨是可以殺人的,是任何學術上的榮耀和讚美,是任何後輩的崇拜都無法溫暖的真正寒冷......張勁終於在醫生那裡,找到了他們幫忙收起的那隻黃色箱子後,與精神恍惚,迫切的想見女兒的何過之一起,坐上了張勁的車子,向海窩子村駛去。

但是,當張勁的車子剛剛駛出市區的時候,何過之在經過幾分鐘的坐卧不安後,突然又改變主意了:

“停車,快停車!”

聽到何爸爸突然的呼喊,還以為出了什麼事情呢,連忙一腳踩下了剎車。車子停穩後,張勁扭過頭來連忙問道:

“怎麼了?何叔叔,你這是怎麼了?”

坐在副駕駛位上的何過之,在張勁的追問下,面色再次連着變了幾次後,才終於下定了決心似的,口氣澀澀的說:

“我就不去了,你的淑蓉和清淺都不會想見我的?只要我知道她們現在都還安好,我也就放心了!”

說著,何爸爸就一臉落寞的想要推開車門下車。卻被張勁探手一把拉住:

“何叔叔,您是大學者,肯定聽過‘葯醫不死人’這句話!說實話,清淺現在的情況雖然還算穩定,但是也很危險。

現在的清淺需要足夠多的鼓勵,需要足夠強烈的求生欲,再配合我的治療,才有可能再次醒來。不然的話,雖然我有把握讓她繼續活下去,但是如果她醒不過來的話,她就有可能會一直這麼痛苦的活下去!

您忍心么?

所以,清淺現在需要我們所有人的鼓勵!不止是文阿姨,不止是我,您作為她的父親,更不應該置身事外......張勁知道,何大師口中的這個淑蓉就是清淺的母親,文阿姨。而且清淺在去年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就已經說過,她的父母已經離異。

張勁也見過那位文阿姨,他自然也知道,何媽媽對何爸爸是何等的百依百順。當時慣於聽從自己丈夫吩咐的何媽媽,即使對於張勁和柳纖纖的未來持支持態度,但是在何爸爸的雷霆震怒之下,也只能瑟縮的惴惴無言,只能無聲啜泣的表示對自己愈發骨礫形銷的女兒表示心痛。

張勁也能想象的出,這個一向傳統,一向在家中幾乎沒有任何發言權的女人,悍然跳出與何爸爸決裂,是一件多麼需要勇氣,多麼艱難的事情。

恐怕,這件事和清淺的病情分不開!只有在這種情況下,何媽媽才會一反幾十年來的懦弱,迸發出這種勇氣和堅決......張勁的勸說,又讓何過之的臉色陰晴變幻了一番後,卻還是掙扎的澀然說:

“我真的不應該去,我去了可能會更不好!她們恨我。”

“何叔叔,你......”

“不用說了!我的性格你該知道的,我已經決定了,絕對不會去的!至少今天絕對不會!”

何過之一番斬釘截鐵的話後,張勁無奈了。只好說道:

“那好,我今天不強求您去我那裡!但是,以後如果為了清淺的治療,需要你的幫忙,我希望你不會為了逃避而拒絕!”

“好的,我保證!”

何過之鄭重的說完,就要再次推開車門離開,被張勁再次拉住了。看到何過之扭過頭來的疑惑眼神,張勁解釋道:

“這裡比較偏僻,坐車不容易。你要去哪裡?我送你!”

猶豫了一番後,何過之點了點頭,重新坐回位子。

當何過之說出一個地名之後,兩人一路上就再也沒有一句交談。直到近一個小時後,車子在一處農民房的樓門口停好,何爸爸下車的時候,才再次打破兩人間的沉默。

何爸爸推開車門下車,向樓道的方向走了兩步,就突然遲疑的頓住了。凝立在原地足有三秒鐘的時間後,何爸爸才木然的轉過身來,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道:

“嗯......小張,你要不要上去坐坐?”

坐在駕駛室中的張勁也回了一個有些僵硬的笑容道:

“不了,我回去還要照顧清淺!”

接着,兩人有些尷尬的又四目相對的沉默了一會兒後,這才雙雙點了點頭,打算各自離開。

然而,當張勁的車子剛剛發動,已經鑽進樓道中的何過之再次跑了出來,在張勁疑惑的眼神中,何過之羞赧的扯了扯嘴角後,艱難的澀然道:

“那個,我能不能給你打電話,問問清淺和......和淑蓉的情況。我保證,不會經常打擾你的?”

見到在自己記憶里,一向不求人,一向理直氣壯的何過之,露出這幅乞求可憐的樣子,張勁自然不會推卻,點了點頭後爽快的答應了下來:

“我的新電話號碼是159***,我很閑,有很多時間!歡迎叔叔您隨時打電話過來!”

看到何過之掏出手機,哆哆嗦嗦的在手機里輸入了自己的號碼後,張勁再次啟動車子打算離開。這時,何過之卻再次叫住了張勁:

“等等!”

張勁愕然扭頭看去時,卻看到何過之猛然對自己一個超過九十度的深度鞠躬:

“清淺......拜託你了,求求你,一定要儘力!”

一向腰杆子寧折不彎的何大師,居然鞠躬了,對象居然是他曾經鄙夷、不屑一顧的張勁,那個曾經讓何大師覺着與之同席而坐,就是侮辱的張勁!

張勁一愣,剛剛要下車扶起的時候,何大師抬起頭來又是用力的一鞠躬後,轉身離開了。

此時天色已經黑了,何大師消瘦的身影在樓道燈光的映照下,顯得格外的蕭瑟。讓張勁很容易的就想到了兩個詞——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開車回去的路上,張勁心潮翻湧。一方面是為何清淺心痛,一方面又對如今的何過之感慨非常。

今天,張勁親眼親耳所見所聽,何過之的所說、所做的種種,已經與從前的那個何大師截然不同了。rq!~!'